我说话又卡了壳,后背急出了一层汗。
让人丧气的是,每每望见老师,我却总是在心中画虎生怯。老师抬举我,让我一下子成了全班同学关注的焦点,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写篇关于雪的作文,周五交给我。”
“嘘——”
“嘘什么,有本事自己也写出好文章,我来帮助你们投稿,去参加作文大赛。”
“咦——偏向!”
班主任的话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教室里渐渐平静下来,我却感到如芒在背,无言以对。
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偏爱,其他同学好像都无所谓,爱谁谁,反正不关我事。然而原本成绩很好的同学在这样的时候,心里肯定是很不舒服的。我自己呢,大多是讪讪的,像是自己作了弊,又好像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窘得手和脚都没有地方放。
刘老师不仅是我们的语文老师、班主任,他还是个诗人,出过两本诗集。诗人的名号给人的印象应该是才思敏捷,能言善辩,不过我们的老师真的是属于不太会说话的那种人,表现就是太率真太任性,后来想想也许那就是诗人的特质。
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虽说还在上初中,我们也知道,要想改变人生,就要好好学习,不考大学别无出路。
除非真的是厌恶学习的,或者说有别的理想与目标,像天佑就想做一个司机。难道司机就不需要文化?这只是天佑不爱学习的一个托辞吧,这是我家庭的原因,当然很多同学连托辞都不需要,我行我素顺其自然,比如马休。
作为学生与家长都很在意老师的态度,希望老师能够多多关照一些,刘老师偏爱一个刚来的没有一点儿背景的乡下丫头,显然打破了原来的平衡。
“林桔子,你老家是哪里的?”
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们一堆女生站在操场的草坪上,看着男生比赛,单美美这样问我。
“土门镇。”
“啊——”单美美故意拉长了声音,学着我的口气说话,“土,土门镇,真不简单,出,出了你这样的人才。”
“你,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打,打工。”
单美美故意学我磕磕巴巴地说话,等我也磕磕巴巴地回话时,才发觉自己上了她的圈套。我看见有几个女生相互间挤眉弄眼,捂着嘴偷笑。
我知道单美美是想通过挤兑我邀宠。文晓晴说过那几个女生学习很不错,穿着时尚,父母也经常请老师喝酒吃饭,培养感情,希望能多多关注孩子的学习情况。她们平时总是勾肩搭背说说笑笑,亲近得有些腻歪,开玩笑也放得开。
有一次我也是偷偷地羡慕地观察她们,无意中就被她们的其中一个发现了,接着她们就变得矜持起来,那也不算是矜持,而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不屑、骄傲和优越感。单美美一直想挤进她们的圈子,却一直没被接纳,一直被排挤在外。
“噢,是,是留守儿童呀,土,土门镇在什么地方呀?”
单美美又问我,我转过头去,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
“土门镇离你老家应该不远,这样说话,有意思么?”
这时,文晓晴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含沙射影地说,“如果不是你的善意,某人过生日,连一个贺卡也收不到呢!”
单美美眨了眨眼睛,看着文晓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文晓晴皱着眉头,长叹一声,才幽幽地说“只有神仙,才能点化她喽。”
文晓晴的仗义执言,让我心生慰藉,这种慰藉在我孤独的学生时光里充满了深深的喜悦,虽然这份喜悦的时光是那么短暂。
我姑姑果然不负爸爸的重托,她开始经常来我家督促我与天佑的学习。
天佑依然我行我素,再严厉的监督也不起作用,反倒是姑姑常常被天佑那天花乱坠不着边际的吹嘘逗得哈哈大笑。
我也学会了乖巧,见了姑姑,总是脸上挤着笑,先打个招呼,因为心里总是存着畏惧,说话还是有点磕磕巴巴的,姑姑似乎没有意识到,日子久了,她那严肃阴郁的脸上也出现了笑意。
姑姑笑的时候也是蛮漂亮的。她把中长的头发绑了起来,看起来年轻多了,化着淡妆,小麦色的皮肤很有光泽。笑起来眼睛与嘴角都拉长了,衬着黑黑的头发,再加上高高的个子,倒真有些异域的风情。
有一次我在自己房间做作业的时候,听到姑姑与天佑在客厅时说笑,我就拿过写字台的小圆镜子,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想要模仿姑姑的笑容,还有姑姑皱眉生气的样子,做了各种的模式,总感到都是怪怪的样子,不如姑姑来得大气自然。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桔子,干嘛呢?”是姑姑的声音。
我急忙将镜子收回放在书桌上,拿出一本数学参考书盖在上面,装作看书的样子,“在,呢。”
门被打开,姑姑走了进来,她好像下班就先来我们家了,手里还提着个包包,“桔子?”
“嗯?”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吗?”
“出来了。”
“你在级部的排名是多少?”
“嗯,第一吧。”
“啧啧,什么叫第一吧,第一就是第一。唉,什么时候,天佑和阿娇也像你这样努力就好了。”
姑姑边说边坐在我的床边,她环视着房间,又问了我许多的话,还有学习上的事情,这是什么情况,她笑嘻嘻的样子,让我心里顿时感到了不安。
“桔子,原来上学成绩也是一般般的,怎么突然就开了窍?”
姑姑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只好敷衍地笑笑。
“唉,我上学时费了那么大劲,才考上个中专,桔子你一定给咱老林家争口气。”
姑姑原本锐利的眼神浸入了一丝温暖,说话也有了婉转的意味。她问东问西,同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原来没有过的态度和语气。
“桔子,以后节假日的时候,就让阿娇来这里做作业,你辅导辅导她,我也给你妈说好了,你看好吗?”
姑姑第一次给我讲那么多话,她的话就像是地铁系统一样,一圈又一圈,一环又一环地来回转,最后终于说到了要点,她的寒暄话说得极多,而我的应答就像大树倒在路上发出的声音那样短促,我也想给姑姑多聊几话,但就是说不出来,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好呀。”我口不由心地说。
如果有人一直忽视你冷落你,有一天突然改变了态度把你当成大人,用一种平等的姿态与你说话,你会怎么样,还能耍自己的小个性吗?说我不会辅导小孩、我自己的作业还很多呢,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自己非常高兴,其实这就是个谎言,可是在特定的情况下,还有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人就不得不撒谎。
何况我那个小表妹阿娇骄横难缠,天生一个小八婆。凭我自己的心智能力,怎么能辅导她呢,她辅导我还差不多,做她的学生我恐怕还不够格呢,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
果然,到了周六的早晨,我刚刚起床,门外就响起了“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小表妹阿娇,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食品袋。穿着太臃肿的羽绒服,看上去体积比原来大了许多。
此时她站在门外,连蹦带跳的,似乎是想通过运动来驱寒。
我急忙把她让进屋里,捅开暖气炉子,让她到跟前暖和一下。
她放下背上的书包及手里的食品袋,又脱下身上的外套,说,“我妈刚买的,咱们的早饭,她送我到大门外就加班去了。”
她说着就往天佑的房间跑去。
阿娇与天佑玩得很好,与姑姑有很大的关系。在天佑很小的时候,姑姑就经常带天佑去她家玩儿,阿娇是个人来疯,只要看见天佑,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悠,也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周身的羽毛就竖了起来,相反,她与我却很生疏,见面客客气气的。
果然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天佑凄厉的尖叫声,“啊,你把冰块放我脖子上去了!”
“哈哈,大惊小怪的,是我的手。”
“你赶快把你那冰手拿开。”
“你给我暖暖呗,我都快冻僵了。”
“冻僵了好呀。”
“好你个大头鬼,你与你姑一样狠心啊,你姑不到七点钟就喊我到这里做作业。”
“宋阿娇!我再说一遍,你如不把你的冻爪子拿出去,我就开打了,我说话算数!我开始数数,一,二……”
天佑的话音刚落,阿娇腾地跳了起来,“你敢打我,我就真拿冰块放你被窝里。”
“流氓,怎么能随便进男人的房间。”
“你流氓,你爸流氓,你妈流氓……”
阿娇一点儿都不示弱,灵牙利齿死缠烂打。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说:
“有这样说话的么?赶快出来吃饭。”
阿娇抬头看我一眼,咯咯地乐起来,“……还有你姐流氓,你全家都流氓。”
吵吵闹闹,真的没有一点规矩,我当场就黑了脸。
没想到那丫头特别会看眼色,跑出来搂住我的胳膊,“别生气哟,姐,逗你玩的。”
跟这样的丫头还真是生气不得,我淡淡地说,“快吃饭吧,我还有很多作业呢。”
“他呢,林天佑为什么不出来学习?”
阿娇指指天佑的房间,“他为什么能睡懒觉?”
“管好自己就行了。”
“唉——”阿娇长叹一声。
简单地吃了早饭,我把茶几收拾干净。在这期间,也把我的作业拿来,我对阿娇说,“这里暖和,咱们在这里做吧。”
“不会的题,你能给我做吗?”
“不能,要自己做,不明白我可以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