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治坐在新居门前的石阶旁,呆呆望着空气中的一点。不是因为那里有停在半空的红蜻蜓,也不是因为那一点的色彩十分特别,只是,他不得不寻找一点来放置自己游弋的视线,好让自己的思绪得以理清。他轻轻动了动自己的舌头。舌头的麻木感仍未消除。那是在吃早餐时烫到的。完全没有注意到汤勺一直浸在滚烫的汤里,心不在焉拿起来就往嘴里塞。源治双手抱臂,沉默着体味舌头被烫伤后的粗糙感。
爸爸,今天几月几号?我们要去哪儿?在车上,源治小心翼翼地问道。
“4月27日,是星期三呢,我们要去一个叫蝉隐町的小镇哦,”父亲显然没有觉察到这个问题带有试探性,口若悬河地说下去,“嘛,佛蒙特大学的教授们说,这是一周中最令人郁闷的一天。到了这一天,周末残留的欢乐情绪消散了,而你还得努力工作几天才能得到休息……”
得知今天的日期,源治心里就乱成一团麻,后面的话便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这是在拍科幻片吗?!源治几乎要喊出来了。究竟是谁担任了这部片子的导演,竟然要以如此荒唐的方式来捉弄我?明明昨日便是4月27日,明明昨日已经来到蝉隐町!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除了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之外,似乎就没有更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了。但是,微息、馨香、血腥味……所有的一切,都让源治觉得:绝对不是梦境,那些事真真切切的发生过!
“你能单凭感觉分辨出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吗?”那人问道。
“应该……可以吧?”源治迟疑了。
“唔,你的感觉真的那么可靠?有时,梦境是很模糊,变幻莫测,毫无逻辑。但有时,它又十分清晰,栩栩如生。这时,你很难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醒着。也许,要到醒来才明白,‘哦,原来那是一个梦啊!’”
那人清了清嗓子,还没等源治消化完那些话语,就自顾自的说下去。
“不过,我们真的是醒着吗?抑或说,我们此时依然在做梦?既然我们会把梦中的景象当作现实,那么,被我们称作‘现实’的世界,就果真是现实了?”
我……我不知道。
碰到这样的怪事,源治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和那人的对话。不过,他不记得那人的名字,也不记得那人的模样,甚至连性别也忘记了。既然无法弄清性别,自然连那人的声音也一同遗忘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对话?久远得连记忆力极佳的源治,都无法寻觅它的源起。然而,他却能清楚记得对话的内容。
源治长叹一声,用力揉揉脸。揉着揉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个叫笠原明香的班长还没把资料拿来。
“时间还早着。”源治看了看表。他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帮父亲整理好书籍后,班长才到来,那时是下午3点半,而现在还没到3点。他本想向班长要同学住址记录表和蝉隐町地图,来探清那个奇异少女的住处。既然班长还没到,那就先到处转转吧。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空气十分清新,洋溢着好闻的清香,稍稍冲刷走源治心中的不悦。尽管日本乡村早已实现了现代化,各项基础设施都很完善,居民的生活水平几乎与城市无异。不同的是,乡村风景是一幅没有染上工业烟尘的画,而乡村的声音,就是专门为这幅明丽清新的风景画配乐的、没有尖锐的鸣笛作伴奏的乐章。稻浪,松风,溪音,虫鸣,鸟啭……令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确是出色的配乐师。这里没有崇山峻岭、重峦叠嶂,自然也就缺少嵯峨恢弘的气势,但覆盖茂林修竹、青树翠蔓的连绵起伏的小山也别有一番风味。石阶爬上了山,山上有座神社。
庄严肃穆的神社,数不尽的鸟居,石碑上掺了血的篆刻……
蓦地,他想起那件染血的巫女服。
是的,她是个巫女。虽然不太确定少女是否只是在神社里打工,但源治不愿放过任何一个了解实情的机会。说不定那个少女是本职巫女,恰恰就住在神社里呢?
他在无数鸟居下穿梭着。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弄得耳膜很不舒服。可这又何妨?一想到自己即将可以解开谜底,他就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根本就不会在意这烦人的风声。三步并两步地跨完了那看似无穷无尽的石阶,越过了长长的参道,源治终于来到了神社前,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气息慢慢平复了。源治站直身体,望着眼前的拜殿。他没有参拜的经验(也许有,但因自幼离开日本,对参拜的流程并不熟悉),担心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神界的举动会冒犯神明。其实他并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但也不得不顾虑神主和信徒的想法,只好模仿在香港所见的街边阿婆的拜神方式,装作惶恐状,合起手掌,嘴里念叨着“有怪莫怪”,然后像中国古代臣子上殿一样,低首小步快走。
绕过拜殿后,源治看到了一排透出些住家气息的房间,才松了口气,开始欣赏起周围的风景。
“你刚才是从参道中间跑过的呢。”那把裹夹着冰芯的声音蓦地冒了出来,把源治吓了一大跳。他马上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是一无所获。
“在这里。”少女从粗壮的树干后款步而出,静静看着源治,让源治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但源治能感受到,那目光没有敌意。源治心中的尴尬与担忧渐渐消散了,他愿意接受对方用这种没有恶意的、像窥探小动物一样的目光来观察自己。他抬起头来,开始直视少女的眼睛。这次带来的诧异感并没有上次的强烈,因此他得以摆脱少女眼睛的吸引力,更好地端详她。
少女的身高大概不会超过一米六,但由于外表纤弱,看上去身材修长。双眸清澈,但又幽深如冰湖,永远也看不到底,令人很难捉摸她此刻在想什么。鼻子秀挺。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这又让源治惊疑:她是否对自己的贸然闯入感到愠怒?脸色有点苍白,这反倒给她增添了一种病态美。乌亮的长发没有扎起,垂至脊中,如同一条懒洋洋的小溪。巫女服有些松垮,还出现了皱褶。看样子是刚睡醒。
“参道的中间是留给神走的,参拜前要先到手水舍净身,”巫女也注意到对方在观察自己,垂下头,微微侧过身子,想要躲避对方的目光,“你是第一次来参拜神社?”
初次见面,就把对方称为“你”而不是“您”。在土生土长的尤其是老一辈的日本人看来,应该是相当无礼的。不过,源治并不是在日本长大的,所以对她的话并不在意。
“抱歉,给您带来麻烦了。我不是来参拜的,只是想来看一看。”
“嗯。”她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啊。不过,应该不是因为讨厌我才如此沉默寡言吧。她的眼神没有半点责怪或是轻蔑的意思。
正当源治揣摩着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时,另一个柔和的声音也响起来了。
“爱理,好点了吗?”来者是一个比巫女个头略高的女孩,皮肤白皙,宛若凝乳。长睫毛在她蓝灰色的眼睛里投下影子,看上去仿佛在垂目沉思,为她平添几分忧郁的气质。最惹人注目的是她卷曲成波浪状的柔软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栗色的光泽。给人的感觉是,这是一个很温和体贴的姐姐。
看到源治站在爱理面前,那个女孩有些诧异,没多久便回过神,上前来和源治打了声招呼,并邀请他进屋坐坐。源治也不推辞,接受了她的邀请。
源治从对话中得知,巫女名叫染崎爱理。而这个卷发女孩,叫做木村流歌,也住在神社里,不过她并非巫女。
“爱理不怎么会说话呢,刚才没有冒犯到须佐君吧?”木村流歌看了一眼端茶过来的爱理,对源治笑笑。
“道歉的应该是我。”源治满怀歉意地鞠了一躬。比起《80天环游地球》那个可怜的仆人路路通因穿着鞋袜闯入玛勒巴山的寺院而被三个僧侣拳打脚踢,染崎爱理的做法实在是宽容多了。
“那个,虽然这样问有点冒昧……请问你们是亲人吗?”话一出口,源治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是可笑。一个是散发出和风气息的典型的东洋少女,一个则是酷似洋娃娃的外国人(也许是混血儿),怎么也瞧不出她们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是,她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关系又是如此亲密。
“啊啊,亲人到底是什么呢?”流歌眯着眼,歪头想了一会儿,“也许,在大部分人看来,只有有亲缘关系或婚姻关系的才是亲人,可我和爱理并不是血亲或姻亲。但是,有这样的关系的人之间,就真的有亲情吗?请让我先喝一口茶。”
她轻轻抿了抿杯沿,继续说道:“父子、兄弟、夫妻,他们都是亲人。然而,父子相憎、兄弟相残、夫妻相欺,这些事从古到今都在不断发生着。你看,这些所谓的‘亲人’啊,他们之间未必有亲情。不是亲人的我们,却像亲姐妹一样,一同住,一同吃喝,一同上学……”
“一同欢乐,一同悲伤。”沉默已久的爱理突然冒出了一句。源治感到,她声音里那又硬又冷的冰芯好像融化了些。
“是呢……”洋娃娃点了点头,“我想,如果仅仅有亲属关系而毫无温情,那么,这样的亲人就和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啊。亲人之所以是特殊的存在,并不是因为他们和你是有亲属关系,而是,无论你贫富荣辱,沉浮得失,兴衰成败,他们都会默默守护你,甚至……”
“甚至为你牺牲。”爱理轻声应道。
源治半晌没有说出话。他惊异于爱理声音的变化。那冰芯完全融成了一汪澄澈宁静的水,映照出暖人的熹微。
不知不觉,他们聊了几个小时。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嘛,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源治看了看表,“很高兴能认识你们,今天过得很愉快。”
“已经七点多了呢。”流歌看了看钟。那是一个精致的欧式仿古落地钟,在这洋溢着东洋味的小屋里,透出了奇妙的违和感。
源治想起了町规上夸张地用几行红线重重标记的那句话,半开玩笑地玩起了咬文嚼字:“但是,町规上说的是‘请尽量不要外出’,并没有说‘禁止外出’吧?”
“你会后悔的。”爱理一脸淡漠地看着他,平静地吐出了警告的字眼。
我会后悔……七点之后外出,后果真的很严重?源治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空气中飘浮着阴沉的气氛。
像是为了打破僵局,流歌笑了起来:“啊呀啊呀,你们在做什么呢?既然不能外出,那就在这里留宿好了。神社里有许多房间,虽然不豪华,但也还算干净舒适的,我和爱理经常打扫哦。须佐君可以随便挑一间。而且,这里也有澡堂和更衣室,不必担心没地方洗澡换衣服呢。如果须佐君愿意,我可以先带你熟悉一下神社的布局。”
没办法,只能这么做了。源治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解释清楚情况,然后在两位少女的带领下参观了神社。
蝉隐神社主要由四大部分组成,参拜神灵的拜殿、安置神体的本殿、放置祭品的币殿,以及供人居住的社家住宅,其中本殿和币殿是不允许普通人随便进入的。这四个部分都用廊庑连接起来。这与别的神社没有太大的差别。三人左拐右转,就来到了神社的后花园。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源治饶有兴致地欣赏周围的景物。四面竹树环合,茂密成荫,微风吹过时就发出沙沙的声音,很是动听。可以看得出,主人对植物盛衰荣枯的规律深有研究。他(也许是“她”)根据植物的季相变化,把花期不同的花草树木细心搭配种植,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后花园都会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春季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暗香浮动;夏季草木葳蕤,藤萝摇缀,绿荫遮天;秋季红叶纷飞,铺满地面;冬季枝如盘虬卧龙,青松凌雪,红梅傲霜。另外,主人十分重视草木的群体美,将乔木、灌木、小花小草合理安排,形成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的景象。园内的池塘里布置有假山,并从山上引来清澈的泉水,形成了小小的瀑布,叮咚叮咚地击打着水面,如鸣佩环。锦鲤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见有人来,便聚到水边,浮起头,仿佛在和来者打招呼。
“好美啊……”源治不由得发出了感慨。源治想,如果蝉隐町开发为旅游区,大概会吸引大批的游客。可是,源治却没有看到人们三五成群、伛偻提携、络绎不绝的景象。他禁不住问道:“为什么这里没有变成旅游热点呢,明明有这么好的风景。”
“不希望平静的生活受到破坏。”爱理答道。
“可是,美好的东西,不应该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吗?这样既可以满足旅客的娱乐需求,也可以为蝉隐町带来可观的收益。”
“他们只会暴殄天物。”
气氛又变得沉闷了。源治只好转到另一个话题:“神社供奉的是什么神明?”
“抱歉,我不知道呢。”流歌不好意思的笑笑。
“染崎桑知道吗?”
“不知道。”爱理淡淡的说。
“可是,你是这里的巫女啊。”源治很是惊奇,怎么会有连自己供奉什么神灵都不知道的巫女呢。
爱理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那晚,源治睡得并不踏实。奇怪的町规,不知道自己供奉什么神灵的巫女,明明有着美丽风景却不对外开放的小镇……脑神经拧成了一团,无法理好思绪。啊,好乱,头疼死了。他还未弄清之前爱理的忠告和那些怪异的石碑,眼前又出现新的难题。
钟敲响了十二下。无法入眠的源治干脆爬起来,打算出去透透气。他信步长廊,却听到了两个少女在低声交谈。源治为了避免惊扰她们,便在阴暗的角落处倚着墙。没多久,交谈演变成争论。
“不行,爱理,你已经很虚弱了,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
“流歌,这是我的职责。如果我不这么干的话,蝉隐町就会发生严重的事,”爱理把刀子和一个容器递给了流歌,坚决地说,“快动手吧。”
她们在做什么?源治没敢作声,静观其变。
“可是,再这么下去,你会没命的!”流歌喊了出来,随后,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你已经流过很多血了……这样没完没了的用血把那些字染红,有朝一日,你……你会死掉啊!”
“如果你不动手的话,那只能由我自己来动手了。”
爱理一把夺过刀子。
就在她将要用刀子划手臂的时候,源治大吼一声。爱理一惊,刀子掉到了地上。
“你在做什么啊?!”源治把爱理死死按到柱子上。
“好疼……”不得动弹的巫女此时毫无反击之力。
源治愣了愣,松开手:“对不起,我只是不想看到惨剧发生。”
“我不是想自残。”她理了理衣服。
“那你为什么要割自己的手?”
“我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须佐君。”爱理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被按疼的肩膀。
“你今晚不可以出去,不然就是送死。”
“流光了血然后死掉吗?”她似乎有些不屑。
“我不知道。但看样子你是被其他人杀死的,手法十分残忍。”
巫女捡起了刀子,拿过了容器,冷冷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要去哪?”
“去做一些你认为是自残的事。”
巫女动身了。刚迈出一步,就摔了一跤。她有些恼怒地转过头来。源治正死死拽住她的衣服。
“放手。”简短的毫无感情的警告。
“不放。”源治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放手。”声音变得冷峻。
“我不放!”
巫女站着不动,表情逐渐变得顺服。一秒,两秒,三秒。源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谁知一失去警惕,巫女便闪到他的身后,用冷冰冰的刀子抵着他的喉咙。
“那么,只能杀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