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盒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巫女送的。
染崎爱理看上去不像是个热衷于送礼讨好异性的女孩,所以今天她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反而让源治对盒子里的东西更加好奇。
但源治怎么也没想到盒子里装的是杂乱无章的小纸条。他拿着几张小纸条仔细端详,每一张小纸条上都整齐地写着几行娟秀灵动的小字,背面还用汉字标注了数字。
这应该是她的字迹吧。上面写的似乎是字谜之类的文字。
她为什么要送这些小纸条给我呢?
源治想起了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在暗示着“解开这些字谜吧,谜底就是你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秘密”。
源治并不擅长猜谜。他凝目蹙眉,沉吟不语,竭尽全力想在字里行间盯出个所以然。他时而躺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时而在客厅踱步吟哦那些令人费解的文字。
“看上面发现它在下面,看下面发现它在上面,穿过母亲的肚子,停在孩子的肩上……啊啊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源治烦闷地叹了口气。
一直心无旁骛在阅读的父亲突然放下了书,抬起了头,“啊哈,源治,你最近怎么突然对字谜感兴趣了?”
“也不是说感兴趣,只是有人似乎想让我解开这些字谜,但是我……”
解谜?!这个词语似乎触碰了父亲话匣子的开关。他突然精神抖擞,挺直了腰板:“你刚才说的那条字谜出自《後奈良院御撰何曽(ごならいんぎょせんなぞ)》,那是后奈良天皇搜集各地名作编撰的一本谜题集哦!这个字谜其实也挺容易猜的啦,答案就是‘一’!”
“一?”
看着源治疑惑得眉毛都快要拧在一起了,父亲就愈发眉飞色舞:“你看,字谜反复提到了‘上’和‘下’两个字。当你看着‘上’字时,就会发现这个字最下面的一横就是‘一’字。而当你看着‘下’字时,就会发现这个字最上面的一横是‘一’字。这样一来就想通了吧!”
哦,原来如此。不愧是享誉全球的学者,让人想破脑袋的字谜轻轻松松地就被父亲大人解决了。
源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问道:“老爸,你手头上有没有那本谜题集?”
“书没有,但我倒是能引导你去找答案。”
就这样,父子俩一整天都沉浸在字谜的海洋里。
一开始源治在父亲的提示下寻找答案还是感到很吃力,渐渐地,他摸清了字谜的类型和套路,不需要提示也能很快说出谜底了。
“大功告成!”源治放下最后一张纸条,踌躇满志地和父亲击了一掌。
“已经傍晚了啊!啊呀,真的累死了……”两个人重重地砸到沙发上,摊开四肢。
“嘛,话说你为什么那么急着把那些字谜解开啊……”父亲懒洋洋地问道。突然,他眯缝着眼睛,语气变得狡黠起来,“难不成,那是女孩子写给你的情书?”
“别乱猜啊,老爸!”源治差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父亲好像没有理会他的抗议,哈哈大笑:“字迹隽秀,传递信息的方式又那么古雅,应该是个聪慧灵秀、书卷气很浓的少女。源治,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不…不要开玩笑!哪有父亲对儿子说这样的话啊!”源治的脸刷地涨得通红通红,“唔,我还要继续整理这些纸条……”他赶紧溜回房间里,躲避父亲的调侃。
自从母亲去世后,源治就一直跟着他的学者父亲生活。
是的,源治只能笼统地称他为学者,因为世人加在他身上的头衔实在太多了: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俗学家……
源治也搞不清这些学科之间有什么联系,只知道它们都属于人文社会科学,既然搞不清,倒不如直接叫学者好了。
然而,比起学者,源治觉得父亲更像探险家。须佐求真在大学时代曾经跟随老师深入考古基地进行实地调查,时常需要到荒山野岭等偏僻恶劣的环境实习。翻山越岭不在话下,风餐露宿更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这项工作耗时长,对体力的要求也高,于是时间长了,须佐求真就练成了魁梧健壮的体格以及坚韧不拔的意志。
他曾到英国留学,期间游遍欧洲列国,领略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他曾撰文指出导师著作中的错误,而他的导师当时是学术界权威。这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使得这位年轻人声名鹊起。归国后,他就职于东京国立文化财研究所,同时在东京某知名大学人文社会系研究科任教。
想着想着,源治渐渐睡着了。爱理意味深长的眼神,杂乱无序的小纸条,古雅隽秀的字迹,不断在梦里交织、浮现……
翌日,源治把窗帘拉到一边,任由丝丝晨曦穿透窗子。他推开窗,伏在窗沿,痛快地呼吸着浸透了晨光的空气。
5月2日……今天是5月2日!我终于开始了崭新的校园生活!我已经远远地甩开4月27日,彻底逃离“Time Loop”了,源治兴奋地想。
我不会像电影里的Barry Thomas那样,一次次地翻阅同一天的报纸,一次次地看着自己暗恋的女同事被枪杀,一次次地体味着对方忘却与自己过去的点点滴滴时的复杂心情。
虽然染崎并不是自己的恋人,但源治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她重复死去。
“染崎,我们不是陷入了时间循环了吗?为什么没有回到27日?”
“不清楚。也许是你做了一些和上次不同的事,改变了事物的运动轨迹。”那晚,躺在病床上的她如是说。
源治不再从京都旅馆的床单上弹起,不再听到闯进卧室的父亲的催促,也无须踏上前往岛根的无聊旅程。
时间听话地向前流动,而不是凝结成一潭令人绝望的死水。
这几天,他在蝉隐町到处走动,看会儿风景,逛会儿街,以便更好地熟悉当地情况,时不时会遇见同龄人,因此交了不少朋友。
他的父亲老是往当地的图书馆里跑,要不就是和当地人攀谈,似乎对这里很感兴趣,看样子要住上一段时间了。
宁静安稳的生活让源治感到很满足。他萌生了一个愿望:要是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就好了。
更令他满意的是,这里的学生虽然不能说是冷淡,但也并不像别处的学校那样,对转校生有着过分强烈的好奇和浓厚的兴趣。
作为一个喜欢周游列国的学者的儿子,源治有过多次转校的经历,他非常惧怕别人像疯狂的追星族一样簇拥着他问长问短——“好厉害,你到过好多国家欸!”
源治倒不是反感这样的行为,他只是害怕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比起引人注目,他更喜欢慢慢融入集体的感觉。
蝉隐町中学带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源治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掌声平息后便风平浪静,没有听到低声惊呼,也没有听到窃窃私语。下课后,源治很快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好像大家是相识已久的好友。
不错,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源治,在想什么呢?”
梦被轻轻地拍醒了。源治朝拍他肩膀的那个男生看了一眼。
他叫端木凛,是个体格强健的家伙。两道浓黑的眉毛铭刻在棱角分明的脸上,衬着双目映射出的充满朝气的神采,很是引人注目。源治前几天在球场上遇到了他,透过运动服,隐约能看见肌肉硬朗的线条。
正当他想对凛报以微笑时,一个纸飞机精准地飞进了源治的怀里。他拆开了纸飞机,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下午,网球场上见。我、凛、明香和她哥哥都在哦。”
源治把头扭向飞机飞来的方向,只见朴绚真做了个V字形手势,俏皮地闭上一只眼睛,吐了吐舌头。
只是经过几节课,源治就和大家熟识了。然而,有些事情还是令他很在意——明明是开学日,在他座位的右后方,却有两张空桌。
源治总是对身边的细节非常敏感。由于这两张空桌的存在,他觉得整个教室空荡了许多。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源治心里空落落的,偶尔会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看。
可是,总是这么盯着,空座上也不会腾地冒出个人。于是,源治揉了揉脸,决定认真听课。
此时,耳后传来吱呀一声。其他同学似乎对这声音并不感兴趣,不停做着笔记,而源治早就将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流歌搀扶着爱理,两人静静从后门走进来。爱理的双唇依旧紧抿成一条线,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所幸的是炯然的眼神让她原本苍白的脸多了几分神采。而流歌的目光,始终流露着忧虑和不安。
她们缓缓地来到那两个空座上。爱理坐下后,瞥了一眼正在盯着她看的源治。源治有些慌张,不好意思再朝那个方向瞅了。然而,有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撑着左腮,任由目光落在右后方。
那个少女感觉有股视线投射在她身上。她放下笔,抬头望着源治。
“有什么事吗?”爱理问道。
“没……没什么。”源治慌忙摆摆手。
“想熟悉新环境的话,绚真可以带路。”她低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不……不用了。”
“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提出。”
“那好吧……”源治咽了一口唾沫,“染崎,今天是5月2日,没错吧?”
爱理像听到什么奇怪的事一样,有些疑惑地歪头问:“你说什么?”
源治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嗫嚅道:“今天……是5月2日吗?”
“今天是4月27日。”
一字一顿的答案如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他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冷汗像虫子一样在他的背脊上蠕动着。
看着源治这幅模样,爱理的双眸浮现一丝不容察觉的笑意。
“骗你的,今天真的是5月2日。”
“什么嘛,染崎竟然也会捉弄人啊。”源治有点生气。但不管怎么说,得到爱理的承认,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
“须佐君意外地好骗呢……”她身子前倾,下巴靠在叠起的双臂上,眼睛眯成一条线,打量着被骗得一愣一愣的源治。
“不过,像你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很容易会……”爱理的声音突然变得像刀片一样冷峻,“……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