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贡安平愣了下回道:“是热心市民给队里点的外卖。”
“热心市民……”
楚眠垂眸看向手边。
被咀嚼过的肉片失去了油亮芡汁的遮挡,根根分明的纤维或松散或紧凑地排列在一起,被淡黄色的脂肪颗粒包裹着,肉香喷鼻。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贡安平莫名感觉脑后阵阵发凉。
这股凉意沿着神经一路向上钻进脊椎骨。他坐直起身,举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有什么问题吗?”
楚眠没有直接回答,“您最好让检验科来检验一下。”
“检验?”戴琨耐不住性子急忙追问:“你是说有人下毒?!”
“可咱们连着吃了好几天,也没吃出啥事儿啊。”同事疑惑道。
“好几天?”楚眠看向他。
同事点点头,“对啊,最近两周隔三差五就能收到外卖。”
“啪——”
贡安平放下筷子,竹制的木筷碰到桌面发出声清脆的声响。
“小琨,”他神色不明,“把菜打包好送去检验科。”
戴琨还想要再问,余光看到师父青筋暴起的手背。
他心里一紧,赶忙翻出双医用橡胶手套垫着,以对待证物的小心装好饭菜,快步走出办公室。
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安静地跳动着猩红的数字,众人却似乎能听到秒针转动的嘀嗒声。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
半小时不到,就听走廊那头传来戴琨中气十足的声音。
“师父!”
他脚步虽急但轻,很快就提着外卖袋走进办公室。
“怎么样?”同事问。
“就是普通饭菜。”戴琨边说边挑眉看向坐在桌边的楚眠。
“戴警官,”楚眠指了指裹在餐巾纸里的肉片,“还有一块。”
戴琨皱起眉,“我说你……”
“把这块也送去,替我跟检验科说声辛苦。”贡安平打断道。
见师父发话,戴琨心里虽不以为然也只好再跑一趟。
他边走边小声嘀咕:“肉要是真有问题,楚眠能往嘴里放?”
只是块瓶盖大的肉片,这次用的时间却格外长。
办公室里,众人不时地抬头看向电子钟,刚刚放松下来的情绪随着数字的变换再次绷紧。
有人忍不住开口。
“咋还没回来?”
“可能赶上检验科正忙。”
“指不定小戴这会儿还被人检验科晾在门口排队呢。”
大家嘴上虽开着玩笑,敏锐的直觉却已经嗅出不对劲。
楚眠安静地靠在桌边,手里捧着滚热的一次性纸杯,冰凉的指尖被烫得微微泛红,杯中蒸腾起的薄薄雾气模糊了眉眼。
他低垂着眸,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清茶,残留在唇齿间的肉香被茶叶淡淡的苦涩取代。
好苦,楚眠皱起眉。
转眼又过去了一刻钟。
随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戴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大家正要走上前询问,就见检测科科长紧随其后一同进到屋内。
戴琨神色晦暗,垂在腿边的手紧紧握拳。因为太过用力,整条小臂肌肉都在跟着颤动。
见他这副模样,同事表情略显僵硬地问:“不会真有毒吧?”
“不是毒……”戴琨嗓音干哑。
贡安平拉住他,“出去说。”
进到隔壁,检测科科长张口就问出了和楚眠同样的话。
“贡队,这肉哪来的?”
“这肉是?”
科长顿了下,“……人肉。”
“砰——!”
他话音刚落,戴琨脸色难看地抬起手一拳打向虚掩的房门,随即像站不稳似的虚晃两步,充血后阵阵发昏的脑袋里全是自己大块朵颐时还不忘评价味道的模样。
贡安平心里还抱着侥幸。
“确定是人肉吗?”
“确定。”科长语气肯定。
在跟戴琨过来前,他已经反反复复核实过五遍检验结果。
“这是报告,您看下。”
贡安平头皮发木,动作僵硬地接过检测报告,眼前却闪烁着密密麻麻的黑点,连字都看不清。
胸口像是堵着块巨石,高高垒起的愤怒无处释放。
刑警与罪犯间的关系应该是堤坝和洪水,而不是罪犯处理受害者遗体甚至是满足畸欲的途径。
他压抑住沸腾的情绪。
“只有这块有问题?”
科长:“对。”
贡安平猛地抬起头。
“小琨!你立马联系垃圾场想办法找到昨天吃剩的外卖!”
即便知道找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且过程繁琐,戴琨还是调整好情绪点头应是:“我这就去!”
贡安平用力阖阖眼,拿起报告逐字逐句仔细看完。
虽然光凭一块烹煮过的肉片检测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但仅仅只是性别,就为原本轻飘飘的白纸黑字赋予了沉甸甸的血与肉。
性别:女。
三个蝇头大的小字往外渗着血腥气,熏得他眼眶通红。
他移开视线,“基因数据库里有识别到匹配的结果吗?”
科长摇了摇头。
被收录进数据库的基因大多都是有过案底的罪犯,没有比对结果不仅意味着办案难度增加,更说明他们正在面对的,很可能是条曾经鲜活并且无辜的生命。
“对了……”科长面露迟疑。
“队里有人吃过吗?”
没等贡安平回答,他又紧跟着补充道:“我是指咽进胃里。”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贡安平摇了摇头如实回道。
目前来看,罪犯很狡猾地在每份外卖里只放一片肉。
即便有人察觉出口感和味道不太对劲,等再吃第二片时也很可能会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也许对罪犯来说,谁会吃到这件事本身就是游戏的一部分。
就像盲盒里的隐藏款。
“有什么问题吗?”贡安平问。
“您听没听过朊病毒?”
“朊病毒?”
科长解释说:“是一种能导致库鲁病的感染性蛋白质,患病后患者的脑组织会逐渐海绵化。”
他稍稍压低声音:“同类相食是已知的朊病毒主要感染途径。”
贡安平心跳断了半拍。
“那我们——!”
“您不用太担心,我说这些只是给您提个醒。”科长连忙摆手。
“传不传播还要看受害者本身有没有携带朊病毒,病毒在经过高温处理后也会降低传播几率。”
“我知道了……谢谢。”
送走科长后,贡安平孤身站在走廊里久久没有动作。
原来连生物学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竭力阻止同类相食的恶行,然而两脚羊和米肉的故事却穿插在历史的每一道缝隙里。
该说是人性本恶吗?
贡安平用力握紧报告,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声。他缓缓吐出口气,推开门走进屋内。
***
直到他解释完,办公室内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
明明心里很清楚队长绝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众人却有种仿佛在听故事般的不真实感。
等回过神后,只觉一股森冷的寒意穿透肌理侵入骨髓,连带着嘴唇都被冻得发木,以至于再多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
“现在不是愣着的时候!”贡安平厚重的声音如同醒钟。
“小王,立马联系其他警局确认他们收没收到过类似的外卖!”
“小李和老张,你们俩赶快去调取门房那边的监控,沿着外卖员送餐时途经的路线往后推!”
“老龚,你跟二两伪装成质检员前往渉事的几家餐厅查明情况!”
“都不要走漏风声!”
“是!”众人齐声应是。
那些肉和外卖单上标注的餐厅有没有直接关系还不好说。
贡安平思虑缜密,不希望牵连商家引起社会动荡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绝不能打草惊蛇。
他叫来技术科,把所有证据采集好送检,又嘱咐信息员立即和相关外卖平台核实情况。
在他的安排下,刑侦一队像只陀螺般飞速运转起来,办公室内转眼就只剩他和楚眠还有顾衍。
“楚医生。”他沉声道。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
贡安平神色一肃,“我需要知道你是怎么吃出来是人肉的。”
“食用性兴奋。”
“什么?”他面露疑惑。
“食用性兴奋是指通过想象被吞食入腹,或者将他人吞食入腹来获得满足的特定人群。简单点讲就是食人癖以及被食人癖,还有少数喜欢观看别人被食用的过程。”
楚眠慢条斯理地解释,嗓音清缓仿佛在谈论天气。
“上学期间,我曾协助老师参与过被食人癖患者的治疗。病患会定期割下自己的肉,精心烹煮后在暗网上挑选理想的食主。”
“如果人肉是门学科,他会是最好的学者,”楚眠说,“我对人肉的所有了解都要归功于他。”
贡安平眉头紧皱,心里的怀疑并没有就此打消。
“你说的老师是李戈?”
青年点点头,目光澄澈,像是没有听出他口气里的质疑。
“您和老师相识多年,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打电话问他。”
“我会的。”贡安平回道。
见楚眠神色坦然,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但老友两年前的叮嘱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时楚眠刚回国不久,贡安平在李戈的介绍下认识了这位好友时常挂在嘴边的爱徒,但聚会隔天就收到李戈没头没尾的留言。
“最大限度地利用他。”
“最大限度地提防他。”
“最大限度地怀疑他。”
这三个“他”无疑都是楚眠。
“叮铃铃——”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贡安平的思绪。
“抱歉。”楚眠礼貌地点头示意后起身走到门外接电话。
青年辨识度极高的声音隔着虚掩的房门传进屋内。
“好,我现在赶过去。”
电话挂断,楚眠转身就看到贡安平站在办公室门口。
“楚医生有事?”
“病人那边出了点情况。”
“那你先去忙,”贡安平暂时收起怀疑,“咱们电话联系,另外肉的事还要谢谢你的提醒。”
“您客气了。”
说起病人,贡安平突然好奇起那名被食人癖病患的结局。
“对了,楚医生。你刚刚提到的那个病人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吗……”楚眠笑笑。
“算是如愿以偿吧。”
“你是说治好了?”
“不。”楚眠垂眸看向桌上微微泛着油光的饭菜汤渍。
“他被很好地享用了。”
直到楚眠和顾衍离开,贡安平绷紧的后背都没能放松。
片刻后,他拿起手机打给了远在海外任教的老友。
***
车内。
顾衍侧过头看向楚眠。
青年斜靠在窗边,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戒面。
抿去笑容后的他像具被人偶师精心雕琢出来的作品,无悲也无喜的模样透着疏离,恍惚间有种海市蜃楼般一触即散的虚幻感。
“去哪儿?”顾衍下意识地开口打破沉默。
楚眠闻言直起身,随即摘下戒指收进手套箱,“精神病院。”
抵达医院时已快六点。
停在门口的警车预示着今晚注定不会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