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电话刚响两声就被接起。
“喂。”
“谭院长。”
听筒里沉默了半秒,随即就听老者急声问:“是楚医生吗?!”
谭卫华担任院长多年,时常把沉稳两字挂在嘴边,教导那些初出茅庐、总爱一惊一乍的医生,今天却没能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不怪他着急。
取消交流活动后,用剑拔弩张来形容医院现况最贴切不过。
病患们想要见到楚眠的心情在每日的等待中不断积压。当这份期待落空后,他们的情绪如同膨胀到极限的气球般轰然爆发,瞬间将他们推向医院的对立面。
楚眠作为始作俑者,却在这种时候玩起失联,谭卫华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躲起来看笑话。
“秦雨说您有事找我?”
“对!”谭卫华很快回道。
“医院商讨后决定将来院交流活动继续开展下去,打电话是想问楚医生还愿不愿意参加?”
他不打算将医院目前的情况告诉楚眠,倒不只是因为要面子这种浅薄的理由,更多的是不想把现成的筹码和话柄交到他手里。
虽然谭卫华有九成把握楚眠不会拒绝,但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还是让他把心提了起来。
“楚医生?”
“谢谢您的邀请。”
谭卫华不自觉屏住呼吸,就听楚眠温声继续道:“能再次受邀前往贵院学习交流是我的荣幸。”
再次受邀。
这四个字像一只力道不重但声音脆响的巴掌扇在他脸上,谭卫华却不得不笑着接下来。
“楚医生客气,另外……”
他停顿片刻,“来访时间还是每周六早上九点,至于你上周没来就当是因为私人原因请假。”
楚眠闻言笑了笑。
看来这个私人原因谭卫华已经贴心地帮自己想好了,也已经贴心地替自己告诉病患,所以自己现在也该贴心地帮他把谎圆好。
“我知道了。”
“那……”
“我周六早上过去。”
谭卫华悄悄松了口气。
“好!那就周六见。”
“周六见。”
电话挂断后,谭卫华皱起眉总觉得事情也未免太过顺利。
两周前请他离开时,楚眠答应得干脆利落。两周后,他依旧像没有脾气似的随便自己安排。
就仿佛……
谭卫华心里发紧。
仿佛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出乎楚眠的预料,他如同手执整部剧本的导演,百无聊赖地旁观着这出早已经知道结局的闹剧。
应该是我想太多了,谭卫华在心里暗忖。他低头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由明转暗,屏幕上映射出自己抿起嘴角、眉头紧蹙的脸。
午后阳光正艳。
咨询所紧邻市中心,窗外是肉眼可见的热闹,屋内却很安静。
青年蜷起两条腿,侧着身窝在沙发里睡得正熟。
顾衍站在旁边,低垂的视线看向楚眠微微敞开的领口。双手掐出来的瘀痕像条张牙舞爪的毒蛇盘踞在青年的脖颈上,红得刺眼。
他垂在腿边的手模仿着瘀痕的模样缓缓收紧。半分钟后,顾衍转身上楼抱了床被子下来。
蓬松绵软的鸭绒被像是被充分打发的蛋清,将青年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内,只露出小半张脸。
“秦晴。”
房门被推开条缝,秦晴从里面探出半颗脑袋,“叫我干嘛?”
“他醒了给我电话。”
“不……”
“不什么?”顾衍转过头。
“不……不是不可以。”秦晴心里有些发怵,识相地改口道。
半刻钟后。
越野车停在巷口,顾衍熄灭轰轰作响的发动机,面无表情地从储物箱的夹层里取出手套戴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巷子深处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安冽单手撑着墙,呼吸间带出股酒精发酵后的酸腥味。他像只被剪断提线的木偶,每走出去一步都仿佛快要散架般摇摇晃晃。
阳光照进巷子,安冽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
惺忪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的高大身影越靠越近,直至将打在他脸上的光线完全遮挡住。
“唔……”
视线被迫抬高。
隔着层布料,安冽感觉到后背的皮肤从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重重地碾了过去,仿佛要用他的血肉来把粗糙的墙面打磨光滑。
又隔了几秒,被酒精麻痹的痛觉神经才慢半拍苏醒过来。
“呃啊……”安冽痛吟出声。
将近九十公斤重的男人在顾衍手里像副空有其表的皮囊,被他掐住脖颈随意地举离地面。
安冽绷直脚尖,但在将近半米的高度面前却也只是徒劳。
“哧……嗬……”喉咙如同千疮百孔的风箱,不断往外漏气。
顾衍双眼又深又沉,嘴角却扬起代表愉悦的弧度。他俯身将耳朵靠向安冽嘴边,近乎享受地聆听着生命在流逝时的细微声响。
下一秒,顾衍眸色一凛。
“砰!”
安冽顺着墙壁摔落在地,不等麻痹的气管恢复知觉,站在身前的陌生男人一把扯开他领口,露出锁骨上有几分眼熟的标识。
“门萨?!”
在看清纹身的图样后,顾衍晦暗的神色稍稍缓和。
“你……是谁?”安冽哑声问。
顾衍俯视着他,仿佛是在打量砧板上就要被砸扁脑袋的鱼。
“叮铃铃——!”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他以为是秦晴来报信,顺手接起后就听到青年的声音。
“阿衍,你在哪?”
“……妈的。”
顾衍眼中闪过丝慌乱,赶忙随口回道:“我在超市买菜。”
“哦……”楚眠声音有些低哑。
“我想吃葡萄味的软糖。”
“不行。”顾衍一口回绝。
“那就荔枝味的。”
“……跟味道有个屁关系!”
“哦……硬糖呢?”
“跟软硬也没关系!”
顾衍被他搅的没了兴致,转身快步朝巷外走去。
安冽跌坐在墙角,眉眼低垂看不清表情,片刻后低声呢喃。
“是楚眠……”
他眼睛亮得吓人,“楚眠。”
安冽艰难地站起身,抬手捂住肿胀刺痛的喉咙。作为把恐惧当作工具的支配者,顾衍短短一瞬的失态被他捕捉到并记进心里。
“门……萨?”
他哑声呢喃,冰冷的指腹用力摩挲着锁骨上的纹身。
这是他在偷偷看到楚眠尾椎骨上的刺青后,找纹身师仿照自己画在纸上的图案复刻出来的。
“刺青,门萨?”
“楚眠……”
每念出一个字,安冽近乎麻痹的心脏便不死心地怦怦乱跳,死灰复燃般重新拾起希望。
***
第二天早九点。
徐嫱案开庭。
半小时后,法槌落下。
“砰——!”
徐嫱缓步走出法院,无数媒体分列在大门两旁。她踩在由闪光灯铺就而成的白毯上,坐进即将开往京华市独立监狱的警车。
车内。
她拽拽身上的黄马甲,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原本淡漠的眼底浮起层笑意。
“还没问你叫什么。”
“楚眠,我叫楚眠。”
“四面楚歌,夜不成眠。”
“我叫徐嫱。”
“不疾不徐的徐,嫱的话……”
徐嫱靠向椅背,可惜还没来得及查到有什么带嫱字的成语。
她轻声呢喃:“小眠……”
再会。
戴琨目送警车走远,随即有些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
两分钟后,听筒里传出机械的电子音告知他对方正忙。他莫名涌上股犟劲儿,非要打通不可。
“叮铃铃——!”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
楚眠缓缓睁开眼,睡得太沉连骨头都有些发酥。
“戴警官,早安。”
电话那头,戴琨愣了愣。
青年的声音透着磁性,听起来懒懒的,像是刚刚才醒。
“你不会还在睡觉吧?!”
“嗯。”楚眠回道。
戴琨低头看向手里不仅是浓缩还是速溶的黑咖啡。他已经快忘记睡觉的滋味了。俗话说不怕生活有多苦,就怕有人充当对照组。
“都!十!点!了!”
“戴警官,我有表。”
“……”戴琨深吸了口气,赶在自己心态爆炸前说回正题。
“师父让我跟你讲一声,徐嫱的判决结果已经出来了。”
电话那头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见皮肤擦过床单的窸窣声。
“哎!你听着没?!”
“在听,您说。”
“判处死缓,两年后执行。”
他故意停顿片刻,却听楚眠声音平静地问道:“然后呢?”
“……”聪明人真讨厌。
戴琨:“只要徐嫱在缓刑期间表现良好,结束后改无期。她提供的线索师父已经记入立功行为,到时候再申请改有期,有期还能不能继续往下减就得看她自己。”
“行了,我挂了啊!”戴琨幼稚地不给楚眠说话的机会。
电话挂断,他翘起尾巴得意地灌下口咖啡,随即一拍脑袋。
“靠!忘了件事!”
“嘟、嘟、嘟——”
“戴警官,还有事吗?”
“那个什么……”戴琨在尴尬的海洋里上下漂浮,无处落脚。
“记得下午来队里领钱。”
“好,谢谢戴警官。”
“……不客气,挂了啊。”戴琨尾巴委屈地耷拉着。
徐嫱案圆满结束,但她留下来的线索却是另一个开始。这个开始也让刑侦一队忙的脚不沾地。
楚眠和顾衍到达刑侦一队时已是下午三点半快四点,贡安平和戴琨他们才准备要吃午饭。
“来啦!”贡安平招呼道。
“坐下一起吃点儿?”
“不用麻烦,”楚眠落座后礼貌地婉拒,“我们已经吃过了。”
贡安平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俩先等一下,我马上吃完。”
“您慢慢吃,不着急。”
刑侦一队的众人围坐在办公桌拼成的餐桌旁,边吃着饭边聊着案件进展,或是说些家长里短。
放松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拘谨,时不时就有人热情地劝饭:“楚医生也吃点呗!”
楚眠正要拒绝,视线在扫过油光锃亮的肉片时顿了顿。
“麻烦您给双筷子。”
“好嘞!楚医生你太瘦啦,应该跟小戴学学,大口吃肉!”
说话的人很快拿来碗筷。
“谢谢。”楚眠双手接过。
“吃哪个?我帮你夹!”
楚眠谢过他的好意,夹起饭盒里最上面的一块放进碗里。
厚重的芡汁泛着油光,盖住肉片本身的纹理,只能隐约看到淡黄色的脂肪和纤维交叠在一起。
“怎么了?”顾衍问。
楚眠摇摇头没有回答,观察片刻后夹起肉片。
“阿衍,抽张纸给我。”
见楚眠抬手掩住嘴角,将咀嚼过的肉吐在抽纸上,贡安平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困惑。
“楚医生吃不惯外卖?”戴琨逮住机会就要找找茬。
“这些肉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