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晨。
刑部郎中王砚照旧骑马来到衙门,发现门前十分冷清。
刑部所在的大街,自王大公子进了刑部后,本是越来越热闹。排队喊冤的人每天鸡鸣时分便能排出一条街开外。街边店铺门脸的价格翻出数倍。客栈、饭馆、纸笔诉状铺通宵开着,还兼营帮忙排队、写状、喊冤。茶水摊上挤满围观的人,甚至有不少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一睹王郎中英姿的少女。
但此刻,整条街上店铺紧闭,空荡荡的衙门前唯有几只小雀蹦蹦跳跳。王砚一进衙门,捕快们立刻涌来禀报,京兆府的人大清早杀了过来,以违规买卖为名,封了门外街上的店铺,拖走了小摊,连喊冤的人也都拉去京兆府了。
前不久,京兆府刚出了件大事,京兆府尹熊虢因失职之过,被贬南疆。府丞及十余名官吏同被牵连,一夕之间,京兆府中官吏少了一多半。
就在熊府尹被失职查办前数日,王砚带领刑部捕快成功破获了一起被京兆府刑房断成流寇打劫的谋杀案,便有好事者传言,熊大人有此劫数,都是被王大公子气昏了头。
大中秋节里,京兆府突然来这一出,如王砚的小厮等人便不免多疑——会不会是京兆府来给熊府尹报仇了?
王砚听罢禀报,只问道:“来我刑部报案者,他们为什么带走?”
孔书令道:“下官同他们说了,刑部掌管天下刑讼,干涉喊冤是他们越权。但京兆府的人曰,受理刑案是地方衙门的职责,咱们刑部打开大门接案才是不规矩。且朝廷律例明文规定,凡京兆府户籍者,须先报到京兆府刑房报案。不是京兆府户籍的,先要向京兆府户房报验文牒,得官印批条后方可在京中经营、买卖、报案等。所以他们就把人都带走了。”
王砚哦了一声。
孔书令又道:“如今,中书令李大人暂兼京兆府尹职。李大人政务繁忙,具体事务,应是由刚从江东调来的一位通判冯大人暂理,想是刚到任,各方面都要理顺。”
王砚不以为意道:“咱们的案子本就堆成山了,京兆府要立规矩,随他们便。正好鸡毛蒜皮七零八碎的他们过手清一清,筛出的大案他们破不了,自得送过来。”吩咐左右取几部卷宗,径去忙公务了。
一直在廊下旁听的陶尚书赞叹:“为人做事,就是要像王郎中这样,既有精气神,又能沉敛收。你们都多学着些。”
在场众人一片赞颂。
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书吏再急急禀报,京兆府的人送来一封信,请王郎中过目。
王砚从卷宗上抬起眼:“什么信?你们先看,值得禀的再来禀。”
书吏拆开信,支支吾吾:“郎中大人,京兆府的文书中说,大人的家人杀官差、窃机密、损误要紧公务。请大人立刻将嫌犯交到京兆府。”
王砚神色一寒:“谁?我家哪个奴才如此大胆?!”
书吏低头:“他们说,是大人府上的唐将军。”
一旁站着的王砚的小厮心里咯噔一声。
糖将军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王砚最心爱的一只雪隼,浑身白羽,唯后颈与尾羽处有几簇黑点,王砚的妹妹蕴绮给它起名叫雪麻糖,与王砚一道亲自将它喂大,府中下人都尊称其为糖将军。
糖将军稀世神俊,性情孤傲,除却王砚和蕴绮,谁也不让摸。且十分挑嘴,只喝早晨刚从京郊太清泉运过来的水,太师府中专门有个小厨房侍候它饮食,可糖将军对送到嘴边的食很不屑,只喜欢自己抓的野味。
王砚到刑部任上后,整日忙碌,不能常带它到野外狩猎,府中就养了些活禽供它捕猎。
但糖将军看不上这些精米细面养大的小东西。它喜欢吃矫健紧实的肉。
譬如……
王砚面无表情扫视众小厮:“雪麻糖是不是吃了京兆府的信鸽?”
几个小厮扑通通给王砚跪下了,叩着头招认。
这几天,蕴绮小姐带着刚满月的小少爷回来省亲小住,一见糖将军,顿时惊诧,询问为什么糖将军如斯消瘦憔悴。鹰寮那些不懂事的多嘴了几句话,蕴绮小姐就说这都是天天闷着的缘故,命人每天将糖将军松出去飞一会儿。糖将军的确丰满精神了许多。
王砚眯眼:“让你们遛鹰,你们就在城里遛?连城门也不出?”
小厮结结巴巴道:“想是去了城郊的,可小的们无能,糖将军上了天,往哪里飞,也没法拘束……”
王砚猛一拍桌案:“混账!京师重地,肆意纵鹰放犬,你们眼中有无国法?!它回来,还吃食么?”
小厮缩缩脖子:“也,也是会稍吃一些。”
王砚大怒:“稍吃一些还能肥了精神了,那不是在外面自己打食了!”
小厮顿首称罪:“可,糖将军一向不吃鸽子。”
王砚再一拍桌:“送到嘴边的肉它几时好生吃过。信鸽个大,一身腱子肉,你说它喜不喜欢?”
小厮们捣蒜般磕头,王砚即刻向陶尚书告假,火速回府。府中下人却都抖抖索索说,糖将军不久前又被放出去,这会儿还没回来,他们正在着力寻找,请大公子恕罪。
王砚阴森森问:“蕴绮呢?”
下人们又禀,蕴绮小姐刚被外祖母接去了,不知几时才回。
王砚点头:“好,帮我捎句话过去,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速速归来,自行投案。”又匆匆赶往京兆府。
到了京兆府衙门,王砚在厅中候了许久,方有一个文吏摇摇摆摆出来,向王砚拱手:“有劳郎中大人亲自驾临,案犯何在?”
王砚道:“疑犯定会尽快带到,我先来了解究竟。到底它吃了几只信鸽,损坏多少公文?”
文吏道:“案犯最近总在府衙上空盘旋。前几日它飞过后,共少了三只信鸽,在附近房顶上寻到残存尸身,经仵作验证是被撕啄至死,昨天又两只也不见了。”
王砚皱眉:“不知这些鸽子是一起丢的,还是前后有间隔?此隼乃我亲手养大,它捕猎一次只抓一只野物。”
文吏哼道:“王大人这是何意?我们京兆府有确凿证据,绝未曾冤枉疑犯。”
王砚问:“可否将证据与我一观?”
文吏肃然道:“王大人,对不住,此案正式开审时,自会出示证据。此时下官无权拿来给王大人过目。”
王砚又问:“能否请李大人或你们新来的那位大人与我一见?”
小吏再一拱手:“京兆府事务繁忙,冯大人无暇见王郎中,李大人更是没空了。请王郎中速速将案犯交来,休再拖延。”
王砚抬手阻止憋红了脸的欲嚷众随从:“此事我定会给京兆府一个交待。等你们这两位大人有空了,便知会我一声罢。”拂袖带着众随从离去。
出了京兆府,小厮小心翼翼问:“大公子,这件事是否咱们这边再查一查?”
王砚寒着神色道:“先拿住雪麻糖,再谈其他,你们盯紧了府中,蕴绮那边一有动静,立刻报给我。”
正要上马,又有一刑部衙役赶来传陶尚书口信,曰中秋将至,王郎中平日诸多劳累,今天就不必再回衙门了,权当放半日假。
王砚沉声道:“多谢尚书大人关怀。替我转禀尚书大人,王砚因私事令刑部蒙羞,暂无颜回衙门,先待罪告假,待此事毕,再到尚书大人面前请罚。”
随从与衙役均失色。衙役道:“尚书大人和刑部都离不得大人,大人何必如斯自责?”
王砚淡淡道:“我意已决,你禀上便是。”
衙役再劝了几句无果,只得告退离去。
又一小厮禀告:“小的们打听了一下。京兆府这边刚才倒不是有意晾咱们,他们前天接了一桩案子,城南死了个胡商,查着了些了不得的东西,新来的那位冯通判上午亲自过去了。李大人这两天去宫中议事,确实都不在衙门。”
王砚颔首。
小厮再试探问:“大公子尚未用午膳,可要先回府?”
王砚上调转马头:“我若回去,蕴绮定会在外祖母那边赖下。切莫打草惊蛇,随便找个地方吃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