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王大公子踏进了月华阁。
月华阁的二掌柜亲自相迎,引王砚至内院。甫行到游廊,斜前方一道门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抚掌道:“嗳呀,这是哪个?竟是我们的郎中大人驾临,真真是四方异彩,八面香风!”
这满脸调笑的贵公子,却是奉国公的嫡子虞玧。跟着,先尚书令薛如之孙、长乐大长公主之子薛沐霖、温老太保之孙温意知都笑着走了出来。
“真是咱们王郎中来了,恭迎恭迎!”
“王郎中在刑部大展雄才,把大理寺和京兆府压得嗷嗷叫,听说这次熊瞎子犯了事儿,都是被你气的。今日怎的百忙中得闲?”
王砚抬手:“惭愧惭愧,今儿丢了个大脸,无颜回衙门,过来喝顿酒。”
虞玧哈了一声:“什么事儿?说来我们高兴高兴,顺便与你开解开解。”
王砚面无表情道:“家养的隼被舍妹乱遛,疑似吃了京兆府信鸽。”
三位公子都前仰后合大笑起来。
薛沐霖擦擦眼角:“该不会是雪糖球吧?”
王砚道:“雪麻糖。”
薛沐霖点头:“这名字忒拗口,总记错。阿浺新得了一只金环眼红羽的,也俊得很。我正说刚好你们这两只配一窝,我要一只小的。京兆府现下是归李岄管罢。便让谁给他捎句话呗。一只鸟懂什么,京兆府这般计较岂不惹人笑话。”
王砚摆手:“且容后再论。说来,怎么你们几个凑得这么齐全?”
三人又笑起来,虞玧道:“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刘小侯爷。可巧了,他同你一样,也遇着件鸟事,正愁的不得了,我们三个来劝他,正念叨着找你这破案如神的大青天帮忙,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三人立刻拉着王砚进屋,只见圆桌边一人脸颈通红,东倒西歪。王砚嘴角一抽:“你们怎么把阿浺灌成这样?”
温意知道:“他自己喝的。”
薛沐霖道:“可不是,我们还拦来着,拦不住。唉,有家不能进,他委屈嘛。”
王砚疑惑:“到底什么事?”
虞玧用扇子敲敲手心:“方才同你说了,因为一只鸟的事。你知道的,上个月,刘侯爷回京了。”
刘侯爷,即刘浺的爷爷,东南水师总督帅,东海侯刘纳。
人常曰天下兵权十分,五分在怀王府,两分在东海侯。刘侯爷早年曾教过先怀王景重舒兵法,王太师也在他手下待过,资历功勋朝中无人能及。且性情谦和,素好简朴,先帝屡次欲封他为上公,他都坚辞不受。他常年镇守东南,夫人、长子及刘浺等几个孙子都住在京城。
上个月,刘侯爷因公务回京,得几日休省空闲,作息仍同在军中时一样,鸡鸣起,两更睡。晨晓操练,暮禁酒乐。可怜刘浺等小辈便成了兵营的小卒,每日三请安,起得比鸡早,天黑便得睡,饮宴玩乐一概不敢参与。刘侯爷好交朋友,朝中各处是他的眼线,刘浺在中书衙门的通议院挂个闲差,平常十天里能去衙门露三四回面算勤快了,近日却要天天按时应卯,枯坐衙门。惹得虞玧等人一见他就笑:“少爷,今天好好念书了没?回去要罚站挨板子么?”
大约十几天前,刘侯爷起床后,见晨光大好,一时兴起,去附近的花市逛了一圈儿。悠悠哉地遛跶时,瞥见一处门脸外的摊子上,几只肥松鼠蹲在笼中嗑瓜子,不禁驻足观之。
此摊铺的主人是老两口儿,瞧着刘侯爷一身半旧布袍,神色慈和,以为是位寻常老员外,随口招呼了一声,继续忙着归置杂物。
突然,刘侯爷听到有谁叫了一声“当心当心,莫闪着腰”,跟着搬着金鱼盆的老板娘抬头笑道:“小宝乖,等归置好了东西就和你玩哈。”
那声音立刻道:“不急,不急。”刘侯爷循声望去,发现铺子门脸内一根横杆上挂着一个黄铜架,上面蹲着一只灰毛鸟,尾稍一簇红羽,眼神奕奕,体态雍然,看嘴脸俨然是只鹦鹉。
灰鸟见刘侯爷看它,便歪了歪头:“老爷好,吃了么?”
刘侯爷不禁失笑:“这是鹦鹉?”
铺主老者道:“是鹦鹉。”
刘侯爷又问:“怎么是个灰色的?”
鹦鹉挺了挺胸脯:“灰的好,耐脏。”
刘侯爷大乐:“说得好,你叫什么名字?”
鹦鹉拍拍翅膀:“小宝给爷请安。爷吃过了么?”
铺主笑道:“它馋,跟人打招呼就会问吃过了没。”
刘侯爷再逗鹦鹉说了几句话,鹦鹉口齿清晰,应答伶俐,宛如三四岁孩童。刘侯爷大悦,遂问铺主:“这鹦鹉价几何?”
铺主顿了一下,老板娘立刻过来道:“客官,这鹦鹉毛色不好看,蠢头蠢脑的,恐怕配不上贵府。”
刘侯爷道:“我瞧着它怪机灵有趣,这个毛色也新鲜。”
铺主赔笑:“多谢尊客抬爱,可……这只灰鹦哥是我们自家养着玩的,非售卖之物。爱掉毛,气性大,怕它在家里脏了屋子才带到店里来。灰不拉叽的也不体面,客官这样的,当养只牡丹鹦鹉,富贵又喜庆。”
刘侯爷看出这鹦鹉是铺主老夫妇的心爱之物,便和蔼笑道:“只是随口一问,二位莫怪。”再逗了那鹦鹉片刻,继续向前逛了。
过了几天,刘侯爷又去花市转悠,却听得一阵吵嚷,踱过去一看,正是那养灰鹦鹉的店铺前挤满了人,老铺主在摊前沉默抹泪,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听周围人议论,是那只鹦鹉丢了。
旁边铺子的老板向刘侯爷道,老铺主徐翁托人从南海带了一批龟,昨天夜里到货,他老两口儿当夜便住在了店里。龟到了,安置好,鹦鹉还好好地在。两个老人家关了铺门,再睡了一时,等天亮起身,老太太徐白氏想给鹦鹉喂食,却发现鹦鹉不见了。
邻铺老板又告诉刘侯爷,徐翁夫妇只有一个身带残疾的儿子,媳妇身子也很弱,三个女儿都嫁得远,不能帮衬娘家,两个老人家七十来岁了还要起早贪黑做买卖。两人本有个孙子,叫小宝,聪明又漂亮,谁知数月前不幸从高处失足没了。两个老人家差点疯了。说来也奇巧,就是孙子没了不多久,那只灰鹦鹉突然飞到他家里。徐翁夫妇便觉得这是孙子的魂变的,给鹦鹉也起名叫小宝,走到哪里都带着,爱若性命。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贼偷了,真等于是要了两位老人家的命了。
刘侯爷听得很唏嘘,过去宽慰了徐翁几句,正在这时,京兆府的人到了,刘侯爷被认了出来。
徐翁夫妇一得知刘侯爷身份,立刻扑上前央求帮他们找到鹦鹉。
刘侯爷便屈尊恳请京兆府的捕快们好好查办此案。京兆府的人也保证说一定会尽心,速速破案。
王砚道:“市集失窃,看似小案,若非常在这一带出没的惯犯所为,查起来未必能速速。”
虞玧呵呵道:“刘侯爷回家后,用膳时提及此事。咱们的阿浺,就这么耿直地同他爷爷说了——闹市被偷不好查,即便抓着小偷,也不一定能找到鸟。他爷爷立刻脸色就不对了。京兆府那边赶上老熊出事,办案也慢些。总之到今天也没抓着小偷,更没找到鸟。阿就倒霉了。”
徐翁夫妇又去求刘侯爷,刘侯爷使不上力,好几天都没笑脸。刘浺的爹把刘浺狠狠训了一顿:“小畜生,忒大的人了,在朝廷里做了许久的事,竟连话都不会说!你若有一丝孝心,就替你祖父把那鸟找着!”
王砚再一呵:“他拿什么玩意儿献给他爷爷充数了?”
虞玧一拍掌:“不愧是王神断!阿浺想得其实挺对——丢了的鸟,是不是活着都未必,找着了,说不定也伤了傻了。反正不都是鹦鹉么,再找只长得差不多的,也就罢了。”
可找遍京城,一时竟寻不着一只真的灰毛鹦鹉,刘浺遂买了几只白鹦鹉染成灰毛红尾巴,又备下一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能唱能耍的鹦鹉做搭头,一起献给他爷爷。
刘侯爷勃然大怒,抡棍子狠狠抽了刘浺一顿。
“连找只鹦鹉都能弄虚作假,你平素在衙门里又是怎样做事?!我今天就打死你,只当为朝廷除害,替刘家断了你这条祸根!!!”
刘侯夫人与刘的娘连同全府的女眷一起泣阻,方才从棍子下救出了刘浺,把他安置到城郊别庄中避难。
老侯爷经此一气也差点病了。刘浺的爹便又派小厮给刘浺传话,让他等着接家法。
“可怜阿浺连别邸都不敢住了,而今暂在沐霖那边歇着。”
刘浺一骨碌弹起来,挥挥袖子:“一个破鸟,忒多破事儿!什么花市,铲平算了!”
薛沐霖笑道:“喝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听得进咱们讲话,也算他能耐。”
王砚道:“你们是想我来查这个偷鸟的案子?”
刘浺噌地抬头:“谁要找你!我自己来!你能做到的事儿,我肯定也能!那只破鸟,这些破事儿,嘿嘿嘿……统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王砚一笑。
早几年他与虞玧、刘浺、薛沐霖、温意知,还有何国舅的儿子何述成日里一处恣游玩乐,得了一个诨号“京师六魔王”。王砚还是打头的一个。
几人各自有了官职后,本都仍是混混玩玩,只是聚得不免越来越少。王砚自从进了刑部,忽然大放异彩。陶尚书常在御前提及他功劳,盛赞他聪明上进有天分。昔日混世魔头俨然变作朝廷新秀翘楚。其余五魔的老子们瞧在眼里,不免转头要念叨念叨儿子——
“昔日你们比着淘气,而今怎么不同人家比一比为官做事?”
“什么时候,你爹我才能同太师一样因儿子脸上光彩一回?”
……
如此教训听多了,加上王砚公务繁忙,几人约他出来玩耍,王砚屡屡推却,五人对他不免有种难以道明的情绪,说话也常带调侃。王砚都一笑置之。
王砚的小厮后来打听到,刘小侯爷这回挨训时,也又被他爹数落了:“你不是常跟太师家的王砚一处玩么?这事若是他,早把鹦鹉找着了!而你个小畜生只知道弄虚作假,连亲祖父都糊弄!”
刘浺心里堵,籍酒撒气。王砚虽不知隐情,闻言也不以为意,拍拍他肩膀:“知道了,放心,我一定帮你把鸟找到。”
刘浺抓住他袖子:“你,绝对不要给我多事插手,明白不?!”
王砚再拍拍他的头:“嗯,我绝对立即揪出那贼跟鸟。乖,睡吧。”
刘浺一松手,扑通又铺平在榻上。
温意知忍不住问:“阿砚,你真觉得那只鸟找得到?”
王砚道:“当然。区区一小事尔。”
“可你方才说,这种失窃案查起来并不容易。”
王砚笑道:“看是谁查。你们可晓得京兆府那边都查到了什么?”
虞、薛、温三人一起摇头。
王砚坐下自斟了杯酒:“罢了,他们应该也没查到多少有用的东西。”着小厮取来纸笔,写了张字条,命送去礼部,给兰珏。
虞玧露齿:“捎了什么话儿给你的小兰呀?我正纳闷你今儿怎么没跟他一处哩。”
王砚道:“礼部公务繁忙。他没空。我是问问他知不知道灰毛鹦鹉的来历。这玩意儿应非中原之物,连阿一时都找不出一只一样的来,平白飞进了一户寻常人家,着实可疑。”
温意知问:“他不是刚进礼部么?阿述挪出来的那个坑他顶了罢。听闻现下是办查禁书这一块儿。禽鸟他也懂?沐霖都不知道这鸟从哪里来的。”
王砚夹菜:“他看的书多。且番邦朝贡物事,除鸿胪寺外,亦须礼部经手录册归档,他的同僚可能认得。既然沐霖这边暂没查到,让他帮帮忙更好。”
薛沐霖笑了笑,虞玧啧啧两声。王砚吃了几口菜,随即起身:“我去花市。”
薛沐霖立刻道:“能否捎带上我?想见识见识咱们砚神断怎么办案的。”
虞玧、温意知一起附和,同称要去。
王砚一点头:“行啊。三位大人如今还骑马么?”
虞玧呵道:“看你说的。我们去衙门不坐轿子是违制啊,比不得你在刑部惬意。”吩咐随从备马。
薛沐霖又道:“那,阿浺呢?”
王砚向榻上瞥了一眼:“让他自个儿在这睡吧,说不定等他醒了,鹦鹉已经找着了。”
出了月华阁,四人翻身上马。温意知失笑:“咱们这阵仗,竟是为了一只鹦鹉。那鸟真是烧过十辈子的高香了。”
王砚一抖缰绳:“为得不是鸟,是阿浺的脸。”率先纵马向前。
虞玧、薛沐霖与温意知均大笑一声,策马跟上。
四匹骏马在众随从簇拥下风驰电掣穿过街市,避让路边的百姓瞅着那熟悉又久违的飞扬衣袂,瞠目咂舌——
乖乖,难道这几位魔王被朝廷踢了,又来祸害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