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半个时辰后,几人到了花市。
这个花市离刘侯府不远,名字就叫做花市口。在前朝,此处曾有一座公主府,那位公主喜花,府中花园栽种天下珍奇。前朝灭后,府邸破败,府中下人挖了园子里的花草换钱,虽正乱世,仍有人不吝高价购买,引得一些投机的花贩也跑来,将寻常花木伪做公主府里的卖。时日久了,附近的几条小巷渐成了个卖花木盆景的小市集。一些虫鱼、禽鸟摊儿也开了起来,渐渐连卖玩器杂项的也有了,到而今成了个大花市,内有三纵三横六条小巷,花鸟鱼虫各类皆有。
王砚几人在上书“花市口”三个大字的牌楼前下马,在花市中慢慢打量绕行,引得许多闲杂人等围聚尾随,没过多久,即有人认出了王砚。
“是王大公子,来查丢鹦鹉那事的吧。”
“老徐去刑部报案了?”
“不晓得,但而今京兆府办不出的案子,刑部都会管一管。”
……
众随从忙着驱退杂人,王砚早习惯了这情形,虞玧三人也不以为意,仍然徐徐向前。温意知边走做仔细扫视状:“这市集中的商贩,其实都有嫌疑。或许,贼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
薛沐霖道:“行人里不大可能吧,正拿他呢,怎不躲几天风头再说?若是商贩倒差不多,此时不来更显得心虚了。”
温意知正色:“偷也是一门营生,勤快的偷儿,天天都出来偷。还有一种偷儿,偷完之后还写个字条题幅画儿留下自己的名号,专门告诉官府是他做的。享受的正是这种他站在官差面前,官差也不知是他的快乐。”
王砚似笑非笑侧身:“你们瞧出什么可疑的人物没有?”
虞玧笑道:“没有。一定帮你仔细瞧着。”
几人一路谈笑,终于瞧见了徐氏鱼虫的匾额,铺子大门紧闭。
一路被随从驱赶仍不屈不挠尾随的路人起哄。
“王公子大老爷,这铺子几天都没开了。老板人不在啊!”
“小的知道老徐家住哪儿,可带大公子前去!”
……
虞玧啧道:“看看簇拥着我们阿砚的这一团团火热的民心!”
薛沐霖一叹:“我都想去刑部了。”
王砚挑眉:“来吧,不差你们这两双筷子。”
温意知立刻道:“再多添一双行不?”
王砚一笑:“行。”走到徐氏铺子前打量门扇。又有围观的闲人叫嚷:“王公子大老爷,京兆府的人说,是贼人从门缝里插进了迷香,撬开了门!”
王砚示意小厮丢给那人一些赏钱,其余人等轰然,随从们更奋力拦阻。这厢虞玧、薛沐霖和温意知装模作样地与王砚一道查看门扇,薛沐霖起身复蹲下瞅着门缝:“好像没有撬过的痕迹。”
温意知比划:“贼用工具都很精致,小刀薄如蝉翼,这样插进门缝,再这么着拨开门栓,毫无痕迹。”
薛沐霖拍拍他肩膀:“好行家,你可以去偷了。”
温意知嗤道:“成啊,今晚就去你家藏宝楼逛逛。”
王砚未插话他们调侃,转身又向对面铺子走去。
虞玧摇着扇子点头:“嗯,相邻铺子,必熟知此铺底细。且铺形相似,也好比较。阿砚做事有章法!”
对面的铺主迎出来见礼,一站在铺中书生打扮的人道:“敢问诸位何故聚集于此,可是衙门公务?有无公文?”
王砚的小厮打量了一下那人:“我们大公子乃刑部郎中,前来此……”
王砚抬手截住小厮话头:“某今日闲暇,赏玩花市,想与这位老板闲聊两句。”
铺主忙道:“不敢,不敢,小的姓吕,行五,大人唤小的吕五便是。诸位贵人若不嫌气味腌杂,请铺子里坐下吃茶。”
这铺子做的营生略杂,门前摊上摆着笼子里有花鼠、活兔、鱼缸,还有几对锦鸡、几只刺猬。味儿颇大。虞玧三人掩住了口鼻,王砚道:“先在这里即可。铺子里正有客人?你招呼完再来。”
吕五转身看铺面,那书生道了声“请店主自便”,踱出了铺子。
王砚便问吕五:“你每日几时开张,几时收铺?”
吕五道:“回大人话,这花市每日卯时便开了。城郊的花农都清早过来出摊,一般过了午时就回去了。小人这样有铺面的,比他们来得晚,辰时才开门,看一天铺子,酉时才收生意。冬天收得早些。徐老夫妇年岁大了,家里事儿又多,开门比小人略晚些。”
王砚又问:“你店中可有伙计?晚上有人看铺子否?”
吕五道:“小营生哪雇得起人,都是几文几十文钱的玩意儿,京城的贼眼光高,也瞧不上。晚上往屋里一搬,活物锁笼子里,搁上水和食,店门一锁就罢了。徐家与我家一样,因那晚接货,他们老两口才在铺子里过夜,谁想就是那晚鹦鹉被偷了。”
王砚再问:“铺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吕五道:“我家老小在铺子里头哩。”向铺子方向高喊了一声“阿小”,一个后生伸了伸头,吕五跺脚,“没眼力价的东西,快来给大人老爷们磕头!”
王砚抬手:“不必了。”
后生嗖地缩回去,吕五又陪笑:“小人这铺面与徐老的铺面是犄角铺子,两边都是门脸儿,须得两人才看得过来。可叹徐老的儿子帮不了生意,儿媳妇一个年少小娘子,不好抛头露面,天天就是他老两口出生意。小人万幸有些薄福,娘子给生了仨小子,都是能帮忙的岁数了。只是淘气,在铺子里待不住,一转头就没影了。老大和老二一吃了晌午饭就溜了。老小还老实些。有时候我也让他们去给徐老搬搬东西。”
王砚颔首,又和店主说想看看店内。吕五连声恭请,虞玧三人犹豫了一下,把口鼻又掩得紧些,与王砚一同进店。
铺子里十分狭小,吕五的儿子闪了出去,屋内方能堪堪能站下他们几人,后墙还有扇小门,挂着布帘儿,内里是一间隔出的狭窄小室,搁着炉子茶桌,还有一张小榻。
吕五不待几人询问,便比着店内道:“徐老的店和小人的格局相同,这个里间儿也一模一样。里头只能睡下一个人。那天晚上,白婆睡在里间,徐老在门口这块地方打地铺。鹦鹉挂在悬门帘的横杆上。”
温意知在汗巾后道:“这里没其他入口,不论贼从两侧哪边门进来,想偷鹦鹉,都得从老头身上跨过去。”
薛沐霖唔了一声:“说是贼用了迷烟,所以两人一点察觉都没有?”
吕五一叹:“公子说的没错。京兆府的人在门缝那里查到了残留的迷烟灰渣,直到第二天早上两位老人家醒了,才发现鹦鹉没了。”
温意知咂舌:“好厉害的迷烟。当天夜里与他们有接触的那群送货的最可疑。”
吕五拱手:“公子真真睿智!京兆府的捕快们也是这样怀疑,正在排查那群送货的,但尚没有找到证据。又有一事也很蹊跷,徐翁和白婆醒来后,门上的闩仍是好好的。”
王砚回身看向门扇:“你把门关上我看一看。”
吕五立刻遵命合拢门扇,又压上门闩。
门闩竟有两道,都甚粗壮。吕五不待王砚问,便自行道:“徐老的门也与小人这里一样。因我们铺子中都养了细小之物,门缝都极窄。”
虞玧道:“有趣了。如意知所说,用刀子拨开门闩,或还可行,但要怎么再把门闩放回去?”
薛沐霖接着道:“而且,贼为什么要把门闩放回去?”
温意知双眼直勾勾道:“会不会,那贼,一直就藏在屋子里。插进门缝的迷烟,只是他的障眼法……”
吕五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瞄瞄自己的房梁和桌下。
王砚沉声道:“更有一种可能,贼根本不是从门进来的,”说罢走出门外,飞身跃上徐氏鱼虫铺屋顶。
围观众人沸声喝彩,赞叹王大公子身姿俊逸。薛沐霖一叹:“阿砚的风头真是谁也抢不了,咱们都没本事往上蹦,在下面衬托衬托他吧。”
吕五怯怯道:“小的方才未来得及禀告,屋顶已经查过,贼应该不是从那里进去的。”
原来这花市的屋顶与别处不同,当初这带房子挨着公主府,恐生火患,屋顶上用的不是望板,而是望砖。砖上铺着特制的油毡布,既防水又不易燃。梁架、檩条、椽子上亦都刷了防蛀又不容易起火的漆。数年前翻新重建时,顶木、望砖均完好无损,只将木料重新补漆,继续使用。各位店主唯恐失盗,凑钱统一在砖上加了一层菜刀都砍不断的藤丝编成的网席,以铁丝做钩,攀固于桁架,上面再蒙油毡布,最后压铺瓦片。
“京兆府的人前日已仔细察看过,油毡网子都好好的,无人动过。”
虞玧淡淡道:“他们瞧不出,未必王砚就瞧不出。”
吕五赶紧赔罪。
方才在吕氏铺子里的书生又冒了出来:“诸位何以无故擅动私产?”
众人都只看屋顶上王砚揭瓦,无人理会他。
王砚抚了抚掀开瓦片的某处,起身跃回地面,低声吩咐小厮几句,目光再一扫,径直走向那位书生,拱手道:“可是新入京兆府的冯大人?”
书生双眼一眯,抬袖回礼:“鄙姓冯,名邰。不想王郎中已查过冯某了。”
围观人群激动喧哗。众随从将闲杂人等又驱开些许。王砚露齿一笑:“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方才你警告我等的言语,即明示了你是京兆府的人。京兆府里能在我面前这么说话的,我都认得,但不认得你。再加上你衣着口音俱有南韵,站姿步态能看出是做过两年官的人,必是今日我去京兆府拜访却无缘得见的冯大人。”
冯邰冷冷道:“承蒙王郎中识得冯某。只这一时,诸位就已犯了扰民、行窃、越权、蓄意损毁等数罪,身有公职,知法犯法,罪再加一等。若再不离去,冯某只能请诸位先到京兆府衙门走一趟了。”
王砚含笑:“且慢些扣帽子,我想同通判商量一桩事儿。我已知道那贼是用什么法子偷走了鸟。通判能否告诉我,京兆府查着了什么重大线索,才令你今日微服到此?”
冯邰面无表情:“抱歉,某与王郎中无任何可相商之公务。请王大人与你的同伙速速离开。”
王砚挑一挑眉:“不急,先办正事要紧。” 飞身又上了屋顶。几个随从架了张梯子,两名小厮抬着一根两头镶着木棍的铁圆筒小心翼翼地沿梯爬上,冯邰立刻跟随上房。
温意知跃跃也攀梯而上,薛沐霖与虞玧留在下方。
王砚吩咐小厮们将某处瓦片尽数掀开,温意知伸手想摸那个圆筒,王砚立刻道:“烫手,莫碰!”
温意知缩回手,冯邰变色:“里面有火炭?王大人要做什么?”
小厮们把圆筒抬到暴露在外的油毡布上,滚压了一时,再抬开,揉了揉毡布,毡布上竟出现了一道裂口。王砚用布包住手,捏住裂口处一掀,一块四方的油毡被掀了下来,露出下方的藤网。
温意知“啊”了一声,又往跟前凑了凑。王砚道:“油毡的边上有胶,别把手黏住。”再命小厮将油毡布再多裁下些许,用那圆筒继续压烫藤网,藤网上渗出些许亮晶晶的黏液,小厮们再抓住一提,一块四方的藤网轻松被分离。
王砚拿开两块望砖,露出的寸宽檩条缝隙下方,正是徐翁挂鹦鹉之处。
温意知哈地一拍手:“原来如此,那贼就是从这里下钩,将鹦鹉钩了上来!”
王砚道:“手法十分简单,只是之前来查的人未能仔细检查房顶罢了。”
温意知摸摸下巴:“可,贼偷了鹦鹉后,为什么费时费事又把这里黏好?耽搁越久越容易被发现吧。”
王砚瞥向冯邰:“冯大人怎么看?”
冯邰仍是面无表情道:“恕冯某不能与王大人讨论京兆府的公务。王大人损坏他人私产,请带上杀害京兆府信使的凶犯,到京兆府走一趟。”
王砚正色:“我家雪麻糖是否吃了京兆府的鸽子,我自会给你们个交代。一事归一事。看这屋顶种种,油毡与藤网断处整齐,边缘有弧,切开它们的是一把极利的弯刀。把毡和网黏回去的胶也非一般,应是一种西域的胶,能黏修断弓,浸水亦无事,只是遇热即化。昔年先怀王自边塞得之,兵部常用,故我认得。刀与胶,都是胡物。偷鹦鹉的贼,极可能是个胡人。”
温意知瞪大眼。王砚接着道:“若是个胡贼,你们查,或要知会鸿胪寺与礼部,真按照步骤一层层文书递上,查出真相时贼早跑没影了。冯大人可要考虑与我合作?”
冯邰仍是肃然道:“冯某与王大人,无任何公事可谈,更无任何所谓合作。”
王砚一挑唇,道了声罢了,飘然掠回地面。
立即有几个随从奔过来,王砚自一人手中接过一张纸,扫了两眼,着小厮递给缓缓沿梯而下的冯邰,转身与虞、温、薛三人率众随从离开。
“此屋的主人徐翁按了指印的许可,冯大人细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