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过,太师府中灯烛仍辉煌。
王砚进了府,管事禀报太师与夫人们俱已就寝,大公子不必请安。
王砚径往内宅去,廊下黑影一闪,王宣跃下台阶:“哥你总算回来了,娘子军们刀都磨了好一阵儿了,正等着你哩。”
王砚看向东南内院:“蕴绮回来了?没睡?”
王宣道:“跟嫂嫂在溶园厅中候着你哩。”拍拍王砚肩膀,“哥你保重。”
王砚快步赶到溶园,门前两排小婢提灯福身,推开园门。花石小道两边亦各侍立着一纵婢女,齐齐施礼。前方偏厅灯火通明,厅门缓缓打开,两名女子放下手中花牌起身,正是王砚的夫人和王砚的妹妹蕴绮。
王宣悄悄一扯王砚的袖子:“哥,有没有察觉到杀气?”
王砚呵了一声进厅,蕴绮盈盈向他一礼:“恭迎刑部郎中大人,听闻大人说民女犯了王法,要拿民女问罪。本欲去刑部投案,可惜当时天晚,刑部衙门已经不接待民女了。只得在这里静候大人拿捕,望大人勿怪。”
王砚正色:“别闹,雪麻糖吃了京兆府鸽子一事,已查明是嫁祸,但在京城私纵鹰隼难道是对的?你如今也是做了娘的人,怎么性子还跟个孩子似的?”又看向夫人何氏,“月昭,你竟也随着她闹。”
夫人道:“是妾不知礼,妾错了。”
蕴绮哼了一声:“是呀,我不长进,愧做我浪子回头,棒槌变栋梁的好哥哥的妹子。大哥如今荡尽浮华成砥柱,激流勇进做青天,嫂嫂、雪麻糖都是浮云一般,不当在你眼里。妹妹犯法弟弟像猴,尽拖你后腿。真是天将降大任于哥哥,先要锤炼你千百遍。浮云遮眼劫纷乱,噫唏呜呼哉,大哥心疲身累谁堪解?快快把那蓝眼睛的小胡姬带上来,给大哥暖一暖心先。”
王宣捂着嘴别过头,吭吭两声。
王砚神色冷肃,看向一旁的夫人:“我快傍晚时才命人将此女带去月华阁,你如何知道?”
蕴绮撇嘴:“哥你凶嫂嫂做什么?月华阁哪有家里地方大?大嫂替你接回来,洗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往个小院子里一安置不好么?”
王砚怒喝:“闭嘴!”又转向夫人,“这女子身上牵扯几件命案,因涉及他国,不便明查,方才暂时秘密拘收。你吃饱了撑的呷醋当消食,大案嫌犯也敢往家抬。刑部大牢里关着一堆妇人,要不要都抬回来?!我王砚看上哪个女人需要藏着掖着!说,怎么得知,怎么抬回来的?”
王宣轻咳一声:“哥,爹交代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得回去接着温书了。”一溜烟闪了。
蕴绮也知事情不对,眨眨眼,退到一旁坐下。
夫人红了眼眶:“对,我是个不长心又善妒的女人……”
王砚面无表情:“这时候没工夫说废话,重点。难道你弟弟也去了月华阁?他同你说的?”
夫人委委屈屈掏出帕子,拭了拭泪:“你明察秋毫,这都算的出,还审妾做什么?阿述过去那边,原是瞧瞧刘侯的长孙,你知道他清高的脾气,不会做这样的俗事。”
王砚冷冷道:“但那些个嘴碎的下人见着了这个女子,赶过来告诉了你,对吧。”
夫人再拭泪:“你整天忙公务,从早到晚,我也见不了你多久。我就想,你喜欢的,我都帮你备上,这也是我的本分。”
王砚一点头:“好,你这么贤惠大度,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夫人眼眶再一红,王砚夺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擦擦脸:“别这么哭哭啼啼的,妹妹跟下人们都看着呢。”
蕴绮扑哧掩口:“得知大哥心里只有嫂嫂,并没什么黄毛小狐狸的事儿,嫂嫂这是欢喜得哭呢。”
夫人双颊飞红,探手拧她的脸,蕴绮嘻笑闪躲。王砚又正起神色:“先别打马虎眼,蕴绮我且问你,近来雪麻糖有什么异常否?”
蕴绮又一哼:“大哥,你要是没工夫关心雪麻糖了,就把它给我。怎能将它丢给那堆蠢奴?要不是我发现了它的心事,可能它就死了。雪麻糖换成人的年纪也是翩翩少年了,你如何当它只吃肉喝水就成了?”
王砚眯眼:“你发现它怎了?”
蕴绮鼓了鼓腮:“雪麻糖喜欢上了一只雌鸟!”
王砚眼中光芒一闪:“什么雌鸟,在哪里?”
蕴绮一叹:“我也不知道雪麻糖心仪的姑娘在哪里,不过它恋得很痴。方才我还以为,你喜欢那只黄毛小狐狸,也是同它一样哩。”
夫人亦轻轻一叹:“世间痴者,不论人或飞禽走兽。若非亲见,谁能想到,一只雪隼,会恋上非它同类的鸟雀。”
王砚耐着性子问:“你们怎么知道?”
蕴绮瞪大眼:“那雌鸟给雪麻糖生了一只小宝宝,雪麻糖把它带回来了!”
夫人又幽幽一喟:“怎会有当娘的将孩子丢下呢?那雌鸟,是不是有了什么不测?世间至痛,莫若阴阳两隔。”
王砚一把揪住她,一字字道:“那个宝宝,在哪?”
一刻钟后,婢女们捧着一只鸟笼进去厅中。
王砚用意料之中的目光打量着笼中那只灰毛、弯喙、红尾巴梢、颈上一圈麻点儿的“小宝宝”。
“小宝宝”也歪头瞅了瞅他:“请爷安,爷吃过了么?”
王砚从牙缝中道:“雪麻糖几时将它叼回来的?为什么我竟不知道?”
蕴绮道:“你成天日理万机的,谁敢拿琐事烦你?就前儿叼回来的。刚回来的时候,只是吓得有点傻,掉了几根毛,可一点儿伤都没有。哪只鸟能在雪麻糖爪下做到这样?这就是父子天性。”
夫人再轻轻叹息。
王砚一挥手,吩咐下人带上鹦鹉一同去鹰寮。
小奴打开寮中一门,一排鹰蒙着眼罩栖息在架上,听得动静,都扑翅躁动。
王砚着其他人退后,亲自提起鹦鹉笼走进寮内。一只鹰转头扇翅,鹦鹉瑟瑟缩了缩脖子,突然一挺胸脯,冒出一声鹰鸣。
众鹰顿时兴奋。王砚命小厮灭灯关门,鹦鹉又仰头清鸣两声,惟妙惟肖,与真鹰无异。
王砚板着脸走回蕴绮和夫人面前:“都明白了?这鹦鹉会学鹰叫,加之长得怪模样,雪麻糖路过时遇见了它,不知它是个什么东西,就叼回来了。”
蕴绮却不服气:“从没听说哪个鹦哥会学鹰叫。你看它脖上这圈麻点儿,跟雪麻糖一模一样。只是它不白,想来因它毕竟是只串串。哥你就认定了一只隼不可能喜欢一只雌鹦鹉?”
王砚面无表情道:“那些《锦囊错》、《镜钗缘》之类的书,以后少看点。这种灰毛鹦鹉每只都长这样,府中也没少养鹦鹉,你们竟然看不出这不是一只雏鸟?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们也该安生了,快回去睡吧。”吩咐左右下人,送蕴绮和夫人回卧房,又问,“带回来的胡女在何处,我有些话要问她。”
夫人的身形一顿,蕴绮掀起软轿的垂帘:“哥你这会儿审人?打算在哪儿审呀?”
王砚皱眉:“此乃公务,没你胡说八道的份儿。”
夫人徐声道:“我将那位姑娘安置在绿芜小苑中了,想着那地方素来幽静,少人打扰。”
王砚哦了一声,转头吩咐下人:“将此女就近带到悟理厅。”
蕴绮扑哧一笑,掩口看着夫人眨眨眼。夫人回身自侍婢手中接过一件斗篷,替王砚披上。
“我嘱咐厨房备了些点心热汤,便着他们送到厅中去。夜露清冷,吃茶伤脾胃,只饮紫苏木樨熟水罢了。记得莫又要杯子丢一旁,凉了也不让人添换,这时节饮不得冷水了。”
王砚嗯道:“晓得了。你也快些去睡。熬到天都快亮了,若眼上冒出两个大黑圈儿,旁人还以为我同你抢月饼,把黑芝麻馅抹你脸上了。”
夫人半嗔半笑地在他胸前轻轻捶了一下,王砚反握住她手:“我有件事求夫人。”伏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夫人理了理鬓发,嫣然:“同我说什么求字,定然按吩咐办好。”再替王砚整了整衣领,由侍婢扶着上轿离去。
这厢王砚命人看管好鹦鹉,自赶往悟理厅。
约两刻钟后,几个婢女簇拥着身裹霞云纹斗篷的伊西娅进了悟理厅。
待除下风帽,解去斗篷。王砚目光不禁滞了一下。
方才风帽下掩着的,竟是一头金色的发,在灯下仿佛锦缎,未梳入发髻的几绺在肩上微微卷曲。
她身上也换了新衣,银红衫,荷色裙,衬得肌肤胜雪。只这少许妆扮,之前那个灰头土脸的小胡女,竟变得明艳夺目,光彩逼人。
王砚温声道:“冒昧将姑娘带来寒舍,又在此时相请,甚是惭愧。”
伊西娅垂首:“大人,客气了。”
王砚示意婢女带她入座:“姑娘之前的黑发,是用颜料染的?”
伊西娅点了点头:“嗯,夫人让我沐浴,就洗掉了。加醋,能洗净。”
王砚挑眉:“姑娘的汉话,似也精进了。”
伊西娅抬起头:“说多了,熟练了。”
王砚一笑:“姑娘的旧主人,海琳娜,我已去查了,她不见踪影已有数月。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伊西娅摇摇头。
王砚敛去笑容:“她,还活着么?”
伊西娅再摇了摇头。
王砚再问:“尸体在何处?杀她的人是谁?”
伊西娅又摇了摇头。
王砚的瞳孔微微一缩:“杀死古罕德的凶手已经抓到,是东瀛人。你们和东瀛到底为了争什么东西在互相残杀?有没有其他死者?
伊西娅抬起眼,湛蓝的双瞳直直望着王砚:“我说。你,相信吗?”
王砚道:“真假我自会查证,但你须得给我一个和之前不一样的说法。”
伊西娅再又摇了摇头:“你,没有清楚。我说了,你也不会清楚。”
王砚倚在椅中:“清楚什么?你说你的,清不清楚是我的事。”
伊西娅继续摇头:“你,查不清楚,就不能知道,真相。”
侍婢呵斥无礼,王砚抬手止住:“也罢,寒舍不是公堂,不会对你用刑逼供。等你想说了,让人通报与我。”吩咐婢女带她回去。
王砚的小厮望着伊西娅没入黑暗中的身影,嘀咕:“大公子,小的不明白……大公子是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手?”
王砚扬眉:“都让你明白晓得了,我还混什么?”打个呵欠望望已泛蓝的天空,就近到旁边的小书斋内眯了一会儿。临睡前嘱咐小厮,倘若薛公子等人到了,不必通传,直接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