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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话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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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焕听谭北海说了保险柜里银行卡的作用后,便揽下了这个任务,着手开始准备给余了的海葬。他查了不少资料,步骤看似简单,实际还挺麻烦的,选定机构后,他又是打电话咨询,又是亲自跑,全部办下来花了整两个星期时间,好不容易才预约到了出海的日子。接下来就得去市局接人火化了,曹焕那天起了个大早,顶着毛毛细雨往市局赶。这雨下得可真是时候,他膝盖泛着酸痛,一瘸一拐地和莫达拉在边门汇合。

莫达拉今天难得穿了一整套制服,迎面走来时,曹焕差点没认出他来。不过他一碰上曹焕就原形毕露,刚还挺直的脊背一下吊儿郎当地靠在墙壁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衣服上沾着的雨珠。

“这都几伏天了还下毛毛雨,简直尿频尿急尿不尽。霸气点,要么不下,要么电闪雷鸣。”

“文明点,对得起你这身衣服吗。”

“穿别人身上不知道,穿我身上就不会。”

曹焕嫌弃地推了推莫达拉,自己也学着他靠上了墙,揉了揉腿斜站着道:

“余了这案子算是结了?”

“是啊,在她衣服上发现了一小滴血迹,跟那谁,辉仔的DNA一致。阿波虽然也招了一点吧,但他当时不在现场,脑子又有病,说的话没什么法律效力。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知情人了,都死光了,张桁又不肯承认教唆杀人,我们查了很久,找不出其他证据来,只能结了。”

“那张桁,他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还关着呗,他这案子太复杂,特别是姚谦行的部分,时间跨度太长,档案室都快被我们翻过来了。不过谭sir给的资料里,不是有一份意见书是缺DNA比对表的吗,谭sir提醒了下我们,说有可能还在清源鉴定所,我们干脆就把他们所里所有人都查了一遍。结果你猜怎么着,还真的有发现。

“清源的副主任,一个老头,银行流水有异象,他账户上有好几笔固定金额的大额资金会按时打进来,且每次转账的账户还不一样,我们以协助调查的名义把他给带了回来,都没怎么问呢,他自己全招了。说是那份比对表早在左商做报告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偷偷藏了起来,以此来威胁张桁给钱。而且他还藏了另外两样东西,一是郑盛03年案件的DNA比对表,二是左清源的遗书。”

“左清源有留遗书?”

“是啊,谁都没想到,那副主任要不是慌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还有这份遗书的存在。内容我看过了,大概意思是说,左商作为左清源一直敬仰又崇拜的父亲,她的人生道路本都是以左商为蓝本而前进的,但在发现自己父亲的阴暗面后,她的自尊心受不了了,简单来说就是信仰崩塌,自己否定了自己到现在为止的所有人生,觉得活不下去了。

“我发现啊,你永远不知道完美主义者们所谓的坚持有多可怕,我算是见识到了,能把他们自己给逼死为止。左清源在遗书里还说,准备把相关资料整理齐全,上交相关部门后就自杀的,可现在看来,在她上交之前不幸碰到辉仔那帮人来抢,没来得及,最后以那种方式……哎。”

曹焕跟着莫达拉叹息一声,他也很惋惜,应该说是痛惜,这个行业因此少了一位真正的学术强者。

“有DNA比对表的话,是不是就能给姚谦行翻案了?”

“不知道呢,这才昨天的事。”

莫达拉站累了,很没形象地直接坐在了台阶上,曹焕也靠墙坐了下去,不太舒服地揉着右膝盖。

“哟,曹神,你怎么跟我爸似的,他老人家就是一阴天膝盖就疼,你等等啊,我给你拿张狗皮膏药去。”

莫达拉一来一回还挺快,手里甩了张膏药,撕了外包装扔给曹焕。曹焕闻了闻,一股中药味,他屏着呼吸尽量将头移开,把膏药贴在膝盖上,拍拍实。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可也就不到一分钟,他膝盖那块又凉又热刺激得很,简直要烧起来了。他“喔”了一声,忍受不住跳了起来,抱着膝盖转圈单腿跳。

“这什么玩意!怎么还粘这么牢,撕都撕不下来!”

“哈哈哈!是这样的,习惯了就会特别舒服哈哈哈!”

莫达拉笑得停不下来,就差直接在台阶上打滚,这时,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笑声,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接通了电话。

“曹神,殡仪馆的到了。”

莫达拉挂了电话,搭上曹焕的肩膀,他又打了个电话给法医室,两人站在原地等着两拨人过来汇合。莫达拉安静了下来,在漫天毛毛雨下看着前方,幽幽道:

“看,多么凄美,具有戏剧性效果。”

“希望出海那天别下雨了吧,不然没法带雷电去。”

“听说你给余了买了墓地?”

虽然胡玥婉帮余了带的话中明确表示了不需要墓地,但曹焕还是给弄了一块,方便雷电以后万一想余了了,还能带他去看看。说是“弄”,实在是因为墓地确实不好买,有价无市,他只好一个个去问认识的人,看有没有什么奇迹。直至最后转到了叶怀国那里,才终于是搞定了一块。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活这么大,第一回求人竟然是为了买墓地。

“嗯,就是个衣冠冢,本来想一半海葬一半埋土里的,但我怕余了半夜找我,骂我把她分尸了。”

“哈哈哈,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莫达拉话音刚落,灵车和法医室的人同时到了,一前一后,在他们站着的屋檐下聚集。曹焕和莫达拉道了别,先上了副驾驶,莫达拉等着尸体上车后,和法医的人一起站屋檐下鞠了一躬,他立得笔直,抬起手对着车子敬礼,直到车开出视线范围。

余了没有告别仪式,即使这样,光是办理手续,曹焕也都等了好久,终于到了火化的环节,他本打算跟着去的,想了想,还是拐了个弯,坐在骨灰领取处前的小凳子上等着。雨还在飘,原先骨灰领取处前的广场中心有一个小花坛,他、谭北海还有余了曾在那里跟四个毒贩抢过档案袋,也就几个月而已,小花坛没有了,被磨平成了一条青石板路。

“55号。”

“哎!是我!”

曹焕自带了个挺大的青瓷骨灰罐子,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台子上,看着工作人员接过去,抱到后面去装铁盘子里的骨灰。很快,罐子再次回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不过一层底。这出乎他的意料,那么大个人,身上永远色彩缤纷,到最后竟然就只剩下一点点黯淡的灰。他看着眼前的罐子,手中握着笔,签不下去字。

“刚剔出去的骨头能再放点进来吗?”

曹焕指了指铁盘子上一些没烧化的碎骨,工作人员回头看了眼,提醒道:

“你这罐子到时候是要换标准骨灰盒的吧,会装不下的。”

“不,我们这是海葬。”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拿过了台子上的瓷罐子又回去了后边,除去一些过大的骨头,进不了罐口的,只要是能装得下的,他都帮忙倒进了罐子中。曹焕觉得这场面有点好笑,自己像是在买东西讨价还价,末了还要顺走一些边角料,可他又笑不出来。

“办完了吗?我在来的路上了,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刚刚签完字,大门口等你。”

曹焕发完语音,一手抱起罐子,准备打开雨伞走进雨雾中。雨天阴冷,罐子外身沁出了一层水膜,单手抱着总要往下滑,他怕一不小心给摔碎了,反正雨也不大,干脆放弃打伞,双手抱着罐子,迎着毛绒绒的雨丝,穿过一大片广场,在门口找了个有屋檐的地方坐了下来,等着谭北海来接他。

神奇的是,等谭北海赶到时,雨竟然停了,只天还有些阴,隐约可见云层背后的太阳。温度随着雨停渐渐升起,水雾开始蒸发,将室外变成了潮热的蒸笼。

“呼——热死我了。”

曹焕老远就看到了谭北海的车,等车停稳,他立刻跑了上去,车里的空调清新舒适,他忍不住瘫在座位上舒了口气。

“能跟你商量件事吗?”

曹焕眼巴巴地看着谭北海,讨好地笑了笑。谭北海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摸了把他的头顶,道:

“海葬前放在家里吧,也让雷电好好告个别。”

“嘻嘻,不好意思啊。”

“我家也是你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话说得,曹焕脸都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道:

“我出来前跟我爸妈说……说这两天住陈弥家,和他打游戏。”

谭北海愣了下,在路边停了车,拿过手机调出地图问道:

“陈弥家在哪儿,我先送你过去。”

曹焕眨了眨眼睛,对谭北海的理解能力服了,他没说话,一脸无语地盯着对方看。谭北海等半天没听到回答,抬眼就见着曹焕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明白了曹焕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哦,哦。”谭北海放回手机,重新启动了车子,手指紧张地在方向盘皮套上划着,他掩饰道,“那正好,朱姨送了一箱花蛤给我,很新鲜的,回去做给你吃。”

谭北海有些窘迫地扯开话题,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他迎着露出了一点脸的夕阳,载着曹焕往家走。

雷电一开始对家里多出一个罐子没有太大反应,该吃吃该睡睡该撒娇撒娇。几天不见雷电,他脖子上多了个粉色蝴蝶结项圈,松松垮垮地挂着,还挺可爱。项圈的做工虽然不细,却让雷电整个狗气质都变了,他问了才知道,这还是院里小朋友亲手做了专门给雷电的,项圈后边甚至绣了歪歪扭扭的“雷电”二字。

到了晚上,曹焕洗完澡出来,看见雷电居然坐在柜子前抬头望着其上的罐子,他尾巴左右摇摆,时不时仰起上身,动作极轻地抬爪扒了扒罐身,嘴里发出小小的呜呜声。曹焕轻手轻脚走过去,在雷电身边蹲下,雷电看到他,耷拉着耳朵轻轻呜了下,头往他胳膊上蹭了蹭。蹭完了,他继续端正坐在柜子前,好像个守护者一般。

“洗完了?”谭北海从房间里走出来,看曹焕蹲在地上,他便也跟着蹲了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曹焕指指抬头望着罐子的雷电,谭北海会意,他把曹焕轻轻拉起来,准备让雷电独自安静地待会儿。曹焕忘了自己膝盖还疼着,不该说蹲就蹲,这么没防备地一下子站起,疼得他眉头一皱,整个人往谭北海身上摔去。谭北海反应快,双手及时一捞,直接就把他给抱了起来。曹焕想道个谢,并表示下自己能走路,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谭北海径直把他抱进了大卧室中,轻轻放在了床上。

这还是曹焕第一次进大卧室,他抬头往谭北海那儿看去,人已经转过了身,在衣柜里翻找着什么。他震惊之余,赶紧趁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观察四周,谭北海的房间比他睡的次卧有生活气息多了,或者可以说风格跟这个房子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外面那些是别人看到的一丝不苟的谭北海,而这卧室就是剥开伪装,只有曹焕才能看见的柔柔软软的谭北海。卧室墙上挂着不少歪七扭八的儿童画,窗前桌上物品凌乱摆放,原来谭北海也是个会乱放东西的人。

谭北海找出了一条看起来就很软的毛巾,去了趟卫生间,又很快再次回来,他手里的毛巾冒着蒸腾的热气,覆盖在了曹焕的右膝盖上,系了个松松的结。热气一烘,曹焕舒服极了,他懒懒地倒在叠起来的棉被上,一动不愿动。谭北海在床沿坐了会儿,似乎是发现了自己桌面有点乱,他看了看半躺着的曹焕,立刻背过身去清了清桌面,把东西一股脑推到角落里,没事人一样重新坐了回来,拿起本书认真阅读。

“你房间好香啊。”

曹焕从进门起,就闻到了一股特别安心的香味,他使劲吸了吸鼻子,两手撑起上半身,循着味道下床走到了窗边的置物架前,跟个小狗似地到处嗅,最终停在一大瓶黄金鹿角盖的香水前。他把香水拿了下来,前后左右看了圈,研究起如何开启这鹿头盖。谭北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抿着嘴拿过香水,重新放回了架子上,同时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带回床上。

“哦,原来不是柔顺剂,是香水。”

“嗯。”谭北海轻声应道,逆着光,曹焕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都不容易, “你别乱动,膝盖不要了吗,再敷一会儿。”

“以前你身上的好像确实是柔顺剂的味道,现在这香味是从你那次约我出去看电影时才变的,你不会是……特意为了要跟我约会,才去买了瓶香水的吧?”

谭北海没说话,继续假装在看书,还翻了一页,殊不知书都拿倒了。

“因为我说喜欢,所以你之后就一直有用,对不对?”

谭北海顿了顿,合上了书,他倾身解开曹焕膝盖上绑着的毛巾,把毛巾放回了卫生间后,直接关了顶灯,一言不发地躺上床,在曹焕反应过来之前抖开棉被将两人盖住。

“闭上眼睛睡觉。”

曹焕还想说些什么,谭北海先发制人,挤了过来,把他抱进怀里,一手有节奏地拍着他后背。

“你怎么每次哄我睡觉都跟哄小孩似的。”

“你难道不是吗。”

“我……等我想想怎么反驳你。”

曹焕是真的认真在酝酿词,不过在他酿出来之前,先睡了过去,睡着前他还在想这床比他那床舒服多了,他该早点凑过来的。

海葬前,曹焕得先去验收他买的墓,说是衣冠冢,可他手边根本没有余了的东西,想去余了家找一些吧,却发现房子已易主。

“速度也太快了吧……”

曹焕站在楼下小花园中望着三楼,装修队已进场,房子里能敲的也都敲掉了,什么都没留下。他无话可说,叹了口气往回走,没走几步路,正巧遇见了牵着大球出来散步的老伯,可老伯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与他擦肩而过,一点反应也没有。曹焕在外晃荡了会儿,现下唯一可能还留有余了物品的地方,大概只有中心了,他拐去了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趁着午休时间踏入了中心大门。

“曹大爷!你不是下个星期才回来吗,你手里的是什么!”

“慰问品,拿去。”

秦诗一眼便见着曹焕,她咽下嘴里的沙拉,跑来接过他手里的大塑料袋,直奔大接待室,放在了圆桌上。

“我要这个我要这个!”

管茕最喜膨化食品,看见里面有她上半身那么大一包的龙虾片,立马双手一伸,抱了出来,举在半空中喊道。

“这想必是给我买的。”

秦诗翘着兰花指捻起一塑料盒的牛奶流心巧克力,开心地拆了包装。她天天吃减肥餐,但唯独放不下巧克力,说那就是命也不为过。

“我最喜欢的罐头!曹老师,识货。”

仝靖用中指扶了把眼镜,从中拿起两罐蛤蜊肉和扇贝肉,他直接开了一罐,拨了一些在自己碗里后,分给了在座的其余人。

“弥勒呢?”

“出诊去了,他没这福气。”

秦诗说着给袋子里剩下的散装牛肉干、猪肉脯拍照,发给了陈弥。陈弥大约是回了一大串大哭的表情,秦诗手机的信息音就没停过。

“我去分了!”

秦诗笑够了陈弥,拿起袋子往两个区跑了一圈,分了个干净,完了还不忘把塑料袋收起来,毕竟以后还可以用。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慰问?”

管茕一口虾片一口饭,吃得脸上笑开花。

“来看看你们啊,顺便熟悉熟悉,毕竟离我复工不远了,我都忘了要怎么工作。”曹焕说完自己笑笑,向几人摆了摆手道,“你们慢吃,别管我,我去逛一圈。”

曹焕慢悠悠来到了声像实验室前,他握紧门把向下一按,门没锁,里面也还是和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之前听秦诗说过,里头的设备是余了送给中心的,那也就是说他没法搬走,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到处找了找,最后在抽屉深处挖出了一台落了灰的卡车造型螺丝刀组合。他从桌上抽了张纸,擦了擦小卡车的外壳,如果是把这个小玩意丢墓里,余了应该不会有意见,他颠了颠手中的小卡车,决定就是它了。出门前,他再回头朝里看了会儿,轻叹一口气,反手关上了门。

海葬当天是个万里无云的炎热周六,谭北海驱车和曹焕花了一个小时赶到码头,曹焕先下了车,去和工作人员对接相关手续,谭北海则是牵着雷电一起等在码头边。大约半小时后,曹焕捧着一大把送的鲜花回来了,他朝谭北海笑了笑,抱起青瓷罐子,跟着船长踏上了甲板。

这场葬礼没有司仪,没有悼词,只有游船安静地慢速驶在海面上,海面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波光粼粼,美得出乎意料。船只行驶了四十多分钟,在一片四处空旷的海面上慢慢停了下来,偶尔有海鸥啸叫着低空飞来,停在船顶上稍作歇息。

“我们已经到了指定撒海区域,请问两位要说点什么吗?”

曹焕摇了摇头道:

“直接开始吧。”

“好的,鲜花你们可以跟骨灰一起撒在海里*,也可以选择带回去,但除此之外的其余东西不能撒,不然有可能面临罚款,这在合同中有写,请谅解,可以的话我们就开始了。”

工作人员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转身走进了船舱中。曹焕揭开盖子,放在一边甲板上,和谭北海一起把鲜花花瓣拆下来,丢进了罐子里,他们拆了没几朵,船上破旧的喇叭便播放起了爆麦的哀乐。曹焕听着高音部分刺耳的音调,心里希望要是自己死了,死前什么都可以忘记,一定不能忘了写下葬礼歌单,绝对不要这哀乐循环在他的灵堂里。

“您好,音乐可以关掉吗?”

曹焕忍了会儿,还是转头跟甲板上的另一位工作人员喊道,工作人员什么场面没见过,淡定地点了下头,缓步走进船舱,关掉了音乐。所有花瓣拆完,让空荡荡的罐子满了不少,曹焕谢绝了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手套,抱着罐子走到了船边沿,想抓一把撒下去。手往里伸到一半,他忽然顿住,总觉得这么个撒法,也是一种分尸,他低头看了会儿罐子,双手紧紧抱住罐子两边举在海面上,开口朝下,从左到右用力且快速地在空中滑出一条弧线,一气将罐中的骨灰混合花瓣撒在了海里。此时,一阵海风刮过,将飘在空中的骨灰及花瓣吹开老远,均匀地在海面上铺设了一条白色的路。

“嗷呜——”

雷电似有所觉,仰头长啸一声,声音在海面上激荡了好几个来回。船绕着撒海区域开了几圈后,便返了航,顺着铺满金光的海面原路离去,把那一片花路留在了后面。

·

两年后

每个周五谭北海都会早一些回来,平时总加班,一天里能和曹焕在一起的时间都变少了,有时甚至会加班加到十一二点。因此,一到周末,他无论如何都会早点回来。

“回来啦!”

曹焕听到摸钥匙的声音,大跨步跑去玄关给谭北海开门,他敷衍地往谭北海脸上亲了口,转身跑回了电视机前站着,一脸兴奋地等着什么。倒是雷电还多蹭了会儿,等谭北海摸摸头后才走回曹焕身边。厨房里传来菜品完成的“滴、滴”提示音,谭北海走进厨房,拔了自动炒菜机的插头,将红烧肉倒进盘子中。

半年前,曹焕在家做晚饭时不小心把谭北海家厨房炸了,他玩游戏玩得忘了时间,玩着玩着被一声巨响吓得手柄都甩飞了出去。他当时又惊又怕,乖乖地收拾干净厨房,叫好外卖,等谭北海回来承认错误。谭北海当时比起厨房的情况,倒是更担心曹焕有没有受伤,听到曹焕支支吾吾地跟他认错,他第一反应是把人抱到沙发上脱衣检查。幸好锅炸了的时候曹焕不在边上,他才安心下来,对于厨房还能不能用,他倒是一点都无所谓。

曹焕当然不会因为谭北海无所谓他就心安理得,第二天他请了假,一大早跑家电城买了个集成灶,又找了小区装修队,盯着他们在一天内把厨房给重新修整好了。他还买了自动炒菜机专门给自己用,这玩意方便得很,设定的时间到了就自动断电,不用担心干烧。而且说实话,炒菜机做出来的,比他亲自动手还好吃多了。

谭北海把红烧肉端进餐厅,桌上集齐了四菜一汤,冒着蒸腾的热气。

“开始了开始了!”

曹焕激动地喊道,引得身边的雷电也跺起了脚。

“在看什么?”

谭北海好奇,同时也对曹焕因为关注电视,导致对他的回来没有表现出热情而感到微微的心酸,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剥夺了他本该得到的曹焕的关注。

“我小师傅!今天UFC决赛!”

“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牟清,首先恭喜她进入决赛,也是我们中国第一位进入UFC决赛的女选手。之前比赛我们已经介绍过很多次了,相信关注综合格斗的观众不会对她陌生。牟清是位天才型选手,曾经获得过国内多届散打冠军,今年还只有16岁,非常年轻,她是去年才从散打转到综合格斗的。张老师,您怎么评价这位选手?”

“牟清很有战略,会用脑,她的身体条件其实是要比其他选手弱的,骨架小,比较纤细,在力量上没有优势,所以她必须靠经验和反应能力来弥补她的缺陷。就像你刚才说的,她绝对是个天才型选手,充分地展现了MMA里的A所代表的art,艺术,格斗的艺术,即使对手比她身高要高,体格要健壮,她也能找准对手的弱点,先发制人,从而获胜。”

“现在比赛已经开始了,哎呀!刚才好凶险,对手看来是位相当急躁的选手,一上来就进攻。牟清很轻巧地躲过了,她还在观察对手,以守为主,非常冷静……”

两人站着看到一半,门被人敲响了,平时不会有人来他们家,更何况现在是饭点。谭北海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的竟然是莫达拉。莫达拉打了个招呼就往里挤,叉腰站在玄关处呼出一口气。

“凉快了!这天也太热了,太阳下山了还这么热。”

“莫达拉,你什么事?”

曹焕头都没转,盯着电视问道。

“当然是来传播福音啊,今天张桁终审*你们是不是都忘了?”

莫达拉一提醒,曹焕才想起来,此时比赛正到关键时刻,他决定还是先专注比赛。张桁终审在高法,大半年前一审结束,案件也移交给了省检察院,不能接触到第一手资料后,几人想关注也没地问,只能等判决结果。

“判了?怎么判的?”

“判决书超——级长,那法官读的时候喝了好几口水。几十项罪名全部成立,判了死缓两年,期满后应该会转终身□□,不得减刑、假释,基本是要死在牢里了。有他这个例子在,那些根据名单或口供牵扯出来参与过的人,估计等判决等得都要尿裤子了。”

“好!”

同时,电视里爆发出了观众的呼喊声,莫达拉一时分不清曹焕这是对电视叫好,还是对张桁的判决叫好。他挠挠头,觉得曹焕现在无法沟通,刚好他也有事找谭北海,于是就把谭北海拉到了一边,小声道:

“黄园生怎么说,他什么想法?”

张桁终审前,由于姚谦行案子的重查,难免涉及到了黄园生,警方这边费了不少力气找到了与姚谦行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他们在姚谦行父母被□□时,为了摘清关系,改名换姓逃到了边疆——通过DNA鉴定,证实了黄园生确实就是姚毅。

“他考虑了很久,说还是想继续以黄园生的身份生活下去,不过暑假回来会去祭拜姚谦行和卫芊河。话虽这么说,我感觉他应该挺激动的,现在发表论文,都会署名姚毅。”

谭北海指了下玄关墙上挂着的相框,里面裱着一张从杂志里剪下来的英文论文,作者写着“Yi Yao”。

“还有件事,姚谦行的清白被证实后,一百零七研究所昨天找到了我们,我们不是没公开黄园生就是姚毅这事吗,他们找不到姚毅,希望我们能向他转交一份姚谦行的抚恤金。不多,也就三万三千多,意思是,虽然事情搞清楚了,但姚谦行没管理好图纸是事实,本来以姚谦行当时在研究所里的职位,正常来说绝不止这点钱,可按照规定,只能给这么多了。我这边联系过黄园生,他说不想要,让我们帮忙捐给福利院,不过我们哪有随意处置的权利,所以还是交给你吧。”

“行,你先给我吧,我跟他再说说。”

“牟清反击了!太灵活了这个小姑娘!身手极其敏捷!我觉得可能不用打满回合就能分胜负。牟清!牟清压制住对手了!这次她是正面攻击,非常冒险的行为啊,她力量上比起对手是处于弱势的,但是她压制住了,完全把对手锁死了!我们看对手是选择认输还是反击!牟清刚才那一拳下手应该挺重的是吧张老师,如果对手不认输的话,我估计之后牟清能TKO的可能性很大。对手姑娘也很倔强,如果选择不认输,比赛还会继续。张老师你觉得下一回合的话,牟清还会选择正面压制吗,或者她……降服了!牟清降服了!对手拍地认输了!观众朋友们!刚才对手认输了!这意味着牟清!牟清获得了冠军!非常不容易!让我们为她鼓掌!”

“赢了!赢了!”

曹焕跳了起来,满客厅跑,雷电被他感染了,也坐那儿“嗷呜嗷呜”地叫。谭北海在曹焕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伸手拦了一把,圈住他道:

“地上滑,小心摔跤。”

“我得给我小师傅发个祝贺信息!”

曹焕一看就没听进去,一个滑步跳到沙发上,趴在那儿拿手机快速打字。

“我就这件事,走了啊。”

“来都来了,留下来吃饭呗。”

曹焕字打一半,回头喊了句。

“我都站这儿这么久了,刚才都不理我,现在知道来挽留我了,晚了!”

曹焕发完信息,切了声,走去玄关一胳膊搭在谭北海肩膀上,侧靠在谭北海身上没骨头地站着。

“吃不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真不吃,我今天得回家吃去,我要是在我妈饭都烧好了的情况才跟她说我不回家吃饭,那么明天我就是莫达立了,手都被我妈打断。”莫达拉开了门,在门口跟两人挥了挥手,“拜拜。”

曹焕目送莫达拉哼着歌下楼,伸手关上了门。

“我们吃饭?”

“好,我去洗个手。”

谭北海洗完手出来,曹焕已经摆好了碗筷,并给他碗里盛上了一碗汤。

“你下个星期六有空吗?”

曹焕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张门票,摆在谭北海面前。

“有空,”谭北海看了看门票上的字,“一起去看演唱会?”

“对,我们约会去。”曹焕笑嘻嘻道,“这是最近几年挺红的后摇乐队,叫‘寻’,我网上找来听过,还挺好听的。而且他们演唱会票特别难抢,开票那天秦诗找了二十几个人一起抢才抢到了四张。刚好她多两张票,我就从她这儿买了。”

“好,我们约会去。”

“我想好了,我们到时候中午出门,先去吃个饭,然后到处逛一逛。我俩很久没一起逛了,刚好最近有个纤维展,听说挺不错的,我们可以顺道去看看,再……”

…………

………

……

“你们好厉害!干趴安湖大附中!”

“谢谢谢谢!下一个!”

曹焕一手挎在陈弥肩上,单脚立着,接受其他校的人过来跟他握手道喜。

“恭喜获得第一!安湖大附中那帮孙子耍手段还妄想当爷,想得美。”

“谢谢。那是,有爷在这儿,还能让他们骑头上?”

“小人得志。”

安湖大附中的几人围在一起,脸色不善地看着那边洋洋得意的曹焕,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曹焕耳朵动了动,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他掏了掏耳朵,往那边跳了几下,凑近安湖大附中小团体,故意大声道:

“哟,我怎么听到臭虫说话呢,这可真是太奇幻了,生物学奇迹啊!”

其他校的人随着他的话哄堂大笑,安湖大附中那几位鼻子里哼了声,走得更远了些。

“你好。”

“你好你好。哎哟!”曹焕握住伸过来的手,陈弥一下没扶稳他,差点让他新瘸的腿雪上加霜,“弥勒你杀人呐,扶好一点。”

“哎哎对不起老大,您也是的,脚都这样了,还老动来动去。”

“那当然得动来动去,我可是要接受人民群众感谢的人,是吧。”

曹焕朝面前的人抬了抬下巴,那人逆着光,他看不太清脸,不过好像并不是赛场上的任何一人。他目光下移,看清了那人穿的文化衫,大大的“启育中学”四字横铺其上。

“你启育的?刚怎么没看到你参赛?”

“我已经毕业了,今天是作为顾问指导过来的。”

“哦哦,我听说过!你不会是启育之前去国外比赛得奖的那一届吧?”

“嗯,对。”

“哇!厉害了!那可得交个朋友,我叫曹焕!”

“我叫……”

“曹焕!校医来了!你快过来包扎!”

“哦!来了!”

曹焕搭着陈弥转身跳了几步,不太得劲,干脆趴陈弥背上让他背自己。

“老大,别看你挺瘦,不轻啊。”

“我现在可是功勋战士,你得对我好点。”

“我几时对你不好了。”

“谭北海学长,我们的车来了,走吧。”

“好的。”

谭北海收回伸出去的手,跟着来叫他的学弟往大巴车的方向走。迈出几步后,他立定原地,转头看向远去的曹焕。

“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当然是水了!”

“会场明明有水啊。”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我来吧。”

谭北海轻松拎起两位学妹吃力抬着的运动包,塞进大巴车下的行李层。

“谢谢学长!”

“不用谢。”

“谭学长!上车吧,帮我们复盘一下今天的比赛!”

“来了。”

在背后人群的嬉闹声中,谭北海最后回了一次头,在灿烂阳光中踏上了回校大巴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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