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了一个心结,曹焕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看什么都顺眼,闹铃也变得顺耳,早晨的窗外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几只小鸟站在树上互相对唱着,连带着公交上挤来挤去的人群,他看着都可爱了不少。
谭北海刚走进法医区,曹焕就在检查室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探头向门外看了看,本想上去打声招呼,但是手上的工作暂时放不下,只好转回身继续,想着看来今天是见不到面了。
正在接受检查的,是一对因幼儿园滑滑梯突然倒塌而受伤的双胞胎兄妹,距离他俩出事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所幸那滑滑梯挺矮的,没给两人造成什么致命伤,两人相比之下,当时给妹妹挡了一下的哥哥伤势要略重些。幼儿园监管不力在先,责任划分后的具体赔付金额,还得靠一份有法律效力的鉴定意见书。在医院医生开了出院证明后,这两小孩就被他们父母送来了这儿。
两小孩刚经历过一段时间的住院生活,以为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结果一出院马上又来见白大褂,顿时瘪起了嘴委屈地要哭,父母在边上一瞪眼,他俩根本不敢哭出声。两兄妹对眼前不认识、又穿着白大褂的曹焕及陈弥敌意颇深,怎么都不肯配合,看着曹焕从工具箱里拿出检查器具时,直接吓得抱在一起,谁都不能接近。最后还是多亏了陈弥的零食大法,让两孩子放松了警惕,这会儿两人已经各自干掉了三包咪咪虾条,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舔舔手指。
“弥勒你什么时候回归本源,不吃那些奇奇怪怪的零食了?”
“哎,吃来吃去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最赞,什么进口零食,卖个噱头而已,实际一点都不好吃。老大,清凉奶糖要不要,喂你一条,啊——”
对面两个小孩手里拿着零食,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弥手里的奶糖。曹焕一侧头躲开了陈弥伸过来的手,指了指眼睛都要掉出来的小孩们道:
“我不要,你给人小孩。”
“好吧,”陈弥转了个方向,将长条糖包装撕开,给了两个小孩里的哥哥道,“一人一半啊,别抢。”
小男孩点了点头,极小声地道了谢,接过了陈弥递过来的奶糖,他一口咬掉了一小半,呱唧呱唧嚼着,把剩下的都给了妹妹。有了零食的帮忙,这场检查比预想的结束得早,曹焕在纸上画完最后一条疤痕,顺手把两小孩的裤管都整理好,让陈弥带着他们出门去找家长,他自己则是收拾好了检查室,关了灯,才往外走。
“咦?”谭北海在检查室门边靠墙站着,一边看意见书一边等曹焕,曹焕一出门碰见个大活人吓了一跳,问道,“你没走啊?”
“嗯,有个小地方想向你请教下。”
“哦。”
曹焕瞄了一眼谭北海的脸,凑过去看谭北海指出来的地方,他保持着微微侧倾的姿势,认真地解释了一遍疑问。
“就是这样,写得确实比较拗口,专业术语没办法,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申请让我出庭作证。”
“那倒不用,你刚才讲得很清楚了,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曹焕刚站直回去,闻言准备再一次把头朝意见书凑过去时,谭北海却将意见书一合,放回了档案袋里。
“快午休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啊?哦、好。”谭北海这大拐弯,让曹焕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结巴了会儿,一拍手道,“对了,衣服!我洗完了,也不能说是我洗的,总之你说今天要来,我就拿过来了,你等下,我放下东西就来。”
曹焕怀里抱着资料和工具箱,飞速跑回了临床办公室,他一边脱白大褂,一边从玻璃柜的第一层拿出洗好的衣服,抄起手机,拎着衣架就往外走。
“给。”
“谢谢。”
“你谢什么啊,该我谢你。”
谭北海笑了笑,接过衣架,他将衣服拦腰对折再对折后,在前面领着路,一路将曹焕带到了自己的车边。
“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曹焕疑惑了下,抬腿跨上了车,等到谭北海绕到驾驶座后,他不解地问道。
“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吧,是一家专门做蛋包饭的小店,榕榕推荐给我的,说是店主从日本学成归来,手艺很不错,我看了下位置,离你们中心不算远。”
谭北海将手里的衣服放到了后座上,启动了车子,曹焕点点头,想着只要不是去隔壁咖啡馆,怎样都好。
所谓小店,确实名副其实,店里只有三张二人位小桌子,排得极其紧凑,吧台上也只有两个单人位。吧台后边便是开放式厨房,整体装修风格透露着浓厚的日式小餐馆氛围。
“一定要这样拿,不能这样放!上面不能叠东西!要是被晃得都混在一起了,吃起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哎呀都说了,这样放上面的蛋是会裂开的!不行不行,要这样放!”
两人到店的时候,店主正在跟穿着外卖服装的小年轻连连嘱咐着如何摆放他的餐品,外卖小哥只是看着店主,一言不发,等他讲完。
“你要不自己送吧!真是麻烦死了,每回到你这里就那么多要求。”
“那你怎么还接我这儿的单啊?”
“我想吗!我也不想啊!我那是接单吗!我是被派单!”
“你这什么脾气,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改改,吃过中饭了没啊?”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吃过了么。”
“真是麻烦,”店主转身从微波炉里拿出两个塞爆了里脊肉的饭团,用油纸袋装好,抛给了外卖小哥,“这有两个我吃剩了的饭团,你拿去。”
“谁要你吃剩的了,还有什么叫我麻烦,我能有你麻烦么,你最麻烦了!”
嘴上虽这么说,外卖小哥还是把纸袋小心地放进了外卖包里。
“哎行了行了,你可以走了,等会儿下午上学迟到又要怪我了。”
“谁怪过你了,我怪过你了么,真是的。”
小哥扣上了安全帽,一骑绝尘而去。
“你不能开这么快!怎么讲不听呢!会把饭上面的蛋震裂的,听到没!!”
店主一手推开柜台的小矮门冲到了门外,对着那蓝色的背影大喊道,见人不理他,又愤愤地回了自己柜台。
“请问……”
曹焕出了声,店主才发觉门外站了两个人,他点点头,手上忙活着自己的事,头也不抬地道:
“两位吃点什么,菜单在桌上。”
菜单上面一共只有五个菜品,不愧是蛋包饭专门店,除了蛋包饭,连个小食都没有,每个图像前面都被老板手画了个大拇指。曹焕犹豫了下,想选最保险的原味咖喱蛋包饭。
“你吃哪个?”
曹焕盖着半张脸,小声地问谭北海道。
“我选原味的吧。”
“都好吃,没有不好吃的。”
店主冷不丁插了句嘴,曹焕和谭北海对视一眼,互相笑了下,点了两份原味。店主手速非常快,还特意炫了一下颠锅的技术,他把两块热腾腾的肥厚蛋饼拍在了咖喱饭上,同时端上了吧台。
“谢谢。”
曹焕起身想去拿,却被店主一抬手阻止了,店主从餐具盒中拿出了两把餐刀,分别递给了两个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曹焕拿着餐刀不知道这是要“请”什么,他看看谭北海,又看看店主,无处下手。店主一手背在身后,下巴翘得老高,一手在蛋上凌空做了一个竖划的姿势。曹焕不确定地拿餐刀往蛋饼上划了一道,蛋皮瞬间像是翅膀一样往两边展开了下去,从中流出冒着热气的金黄蛋液,如火山喷发后缓缓而下的岩浆一般。店主对这个画面很满意,鼓了鼓掌,不再管面前两个顾客,自己一人忙活去了。
曹焕闻到香味才觉得自己是真饿了,一大勺下去挖起满满的饭送进嘴里,那味道堪比极乐升天,蛋黄味浓厚却又不腥气,整体堪称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量有些少,标准的日式小鸟胃食量,曹焕还没挖几口,饭已经见底了。如果是在家里,这会儿曹焕肯定舔盘,他稍稍抬头看了眼对面的谭北海,人优雅地一口二十嚼地吃着,哪像他跟个饿死鬼似的。
“要再加一份吗?”
谭北海察觉到对面曹焕正在看自己,也抬眼看了过来,小声地问了句。
“不是,没,刚刚好。”
听谭北海这么说,曹焕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特别像是在无声地抗议没吃饱,他赶快摇了摇头,觉得不够表达拒绝,连忙加上双手一起摇。
“这样啊,我倒是没吃饱,但再来一份又太多了,想着刚好能和你分一半。”
这台阶给得,也太明显了。
曹焕嘴唇蠕动了几下,脸仿佛在滴血,他双手抓紧膝盖处的布料,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太好了,这次换个口味吧,奶香牛肉怎么样?”
“随你,我都好。”
曹焕低头拿勺子轻轻刮着自己面前盘子上的酱汁,朝谭北海竖了个拇指。
除去这个小插曲,这顿饭吃得还是挺落胃的,不仅东西好吃,而且还是跟谭北海吃,再加上春天已经到来,风里都是温暖的味道,两边行道树上桃花樱花争奇斗艳,中午路上人也不多,简直是完美约会。回程路上,谭北海开得不急不缓,很好地把车速控制在风能舒服地吹在人身上,而又不会扰乱头发的程度,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后,他朝曹焕这边看了一眼,道:
“看你心情还好,我就放心了,上次你那个样子,我脱不开身,都没能好好跟你说说话。”
“哈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点自我调节能力还是有的。”
“也是,我总把你当成和园园一样需要照顾的小孩,你别生气,我习惯性就这样了,园园也常说,不是他没长大,而是我没长大。”
谭北海笑着摇了摇头,在红灯开始倒数计时时,缓缓向前车靠近。
“我……”曹焕挠了挠头,道,“沈利会被怎么判?”
话说完了,曹焕有点懊悔,现在气氛那么好,他提沈利干嘛,而且他刚才真正想说的也不是这个,而是想跟谭北海分享他解开心结的事。
“可能要审理很久,就现在的证据来看,沈利最多只算过失杀人,只能判个五年左右。”
“那他承认的那些呢,都不作数?”
“证据不足,他的‘承认’也就不算数,包庇毒贩也好,借刀杀郑盛也好,既没找到人证,也没找到物证。”
“哎,看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曹焕心情难得地没有因此而沉重,他沉默了会儿,组织了下语言,缓缓道来:
“其实……我跟我爸妈谈过了,就在昨天,关于档案袋的事。”
“嗯。”
谭北海点了下头,没有多说话,是准备倾听的态度。
“我爸妈还跟我讲了很多我亲生父母以前的事,都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我可以抬头挺胸引以为傲的。送我走的那辆车里放着的档案袋,里面装的其实是钱,我父亲那晚为了将我托付给我爸妈,而留下的钱。”
曹焕快速简要地说了一遍,他现在鼻子已经泛了酸,喉咙也堵着了,不敢想象要是说得再详细点,他是不是得哭出来。曹焕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要流泪的冲动,朝谭北海咧了个笑。在曹焕说话的时间里,车已经开到了中心门口,谭北海拉了手刹,安静地陪曹焕坐着,风吹起车窗前一颗粉白渐变玉兰树的枝丫,花瓣轻轻抖落,飞旋着洒在引擎盖上。
“自己把自己困住出不去的时候,往往父母就是那把一直被忽略的钥匙。”
“嗯。”
曹焕目视前方点了点头,但转念一想,谭北海遇到困境的时候又是如何挺过去的呢,他好像一直是担当着别人那把钥匙的角色,那他的钥匙又在哪里,是谁开导的他,还是说,从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硬撑着走过来的?
想着想着,曹焕禁不住侧过头朝谭北海看去,对方虽看着前方,但似乎看到的是更久远的以前,更久远的某个时刻、某件事。曹焕此刻被自己的想法搞得非常心疼谭北海,行动快于大脑地侧过身抱住了他,在他后背处轻轻拍了拍。这个扭过腰身的姿势有些别扭,再加上曹焕比谭北海精瘦了些,整个画面看起来有些好笑。曹焕心里自嘲了下,放开了谭北海,在他肩膀上掩饰性地又拍了拍。
谭北海难得被曹焕搞得反应不过来,愣在了原处,双手僵硬地保持了个要回抱不回抱的状态,面带惊讶地看着曹焕,一动不动。
“怎、怎么了?”曹焕被谭北海这个出乎他意料的反应弄懵了,一时无措起来,手握起又放开,脸也有些发烫,他赶紧打着哈哈想蒙混过去,“那个,我午休快结束了,我先回去了啊,回见,你路上开车小心啊,安全驾驶记心间!”
曹焕转身拉了拉门把,不幸的是,车门还锁着,把他困在了狭小的尴尬空间里。
“咔哒。”
在曹焕还在尝试开门的时候,车门锁被打开了,他不敢回头看谭北海,开了车门就飞奔远去,直到跑进了中心,他才停下脚步,转过身往回看了看。谭北海的车仍在原地,从开了大半的驾驶座车窗往里望去,可以看到谭北海面向前窗玻璃正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曹焕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直到被墙壁挡住了视线。
以往遇到尴尬的场景,都是谭北海的自然表现使得危机解除,可这回偏偏不自然的是谭北海,这让曹焕觉得这事即使再过五十年,他都有可能因此半夜惊醒。曹焕一下一下后仰着椅子,抱臂回想刚才的场景:
挺正常的,没有过激行为,没有问题,好哥俩拥抱下拍个肩膀稀松平常的事,不可能会让对方觉出奇怪……那最后谭北海的表情、动作又是怎么回事!
曹焕疯狂地挠着头发,不可遏制地想就地打滚,他拿出手机趴在桌上盯着和谭北海的对话窗口,想着这时候更应该发点什么来缓解刚才的奇异氛围,让这事画上一个自然的句号,他在输入框里打上“到了吗”三字,在即将发出前又全给删掉了。曹焕心里念着静心咒,傻愣愣瞪着电脑屏幕半小时后,再次拿起手机,他想不管怎么样这信息还是应该要发的,不然这事没法圆过去,他打完三个字,心里默数三秒,闭着眼睛发送了出去。曹焕立马把手机屏幕倒扣在桌面上,呼出一口气,仿佛了结了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伸了个懒腰,一身轻松地投入到了下午的工作中。
然而谭北海没回信息。
曹焕其实是怕这个结果的,所以直到下班为止,他都没再把手机翻过来,这中间手机确实震动过好几次,他都忍住了没去看一眼,甚至一反常态地在下班时间过后还继续做着并不着急的文件。在手机又一次震动过后,曹焕才不紧不慢地保存了文件,关闭了电脑,等到屏幕暗下来,显示器灯跳闪时,他终于起身,故作轻松地拿起面朝下了一下午的手机。锁屏上有好几条未读信息,曹焕一边往外走,一边划开屏幕点进应用,三条信息来自公众号,一条来自韦博豪——让他回来的时候在楼下买瓶酱油——四条信息来自微信运动的点赞提醒,以及……没了。
没了?
曹焕仔细地从上到下再好好看了一遍所有条目,后又干脆点开与谭北海的对话框查看,那上面只有自己中午发出的“到了吗?”,并没有得到来自谭北海的任何回复,连一条撤回消息都没有。曹焕的心狂跳起来,后悔自己欲盖弥彰地发了这条信息,就应该直接让时间洗刷一切,过段时间再见面,谁都不提不就完事了,何必多此一举。然而现在想撤回也晚了,横竖谭北海该是读过了。
不过等等,也有可能谭北海比较忙,没时间回,现在还没到他下班时间,搞不好晚点就回了呢?
曹焕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这边却有些接受不了现实,直接把手机关了机。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五、六、七、八、九天,没有任何回复,别说回复了,之前谭北海高频率主动发信息的事,都好像是曹焕梦里见到的一样,为此他还特意在跟黄榕的聊天中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下谭北海的近况,得到的答案是没什么特别的,跟往常一样。
“前两天还说到你了呢,哥哥问我你喜欢什么品种的狗来着。”
“那,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狗派从不看品种,看品种的都是伪狗派。”
“哦,那是,那确实是。”
曹焕越跟黄榕了解,越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上网查“为什么对方不回信息”这种事都干出来了,并且对“我的情况下是忘了回,过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这时候再回就比较尴尬了,于是干脆就放置play。”这条回答表示了同意,并点了个赞。
曹焕心里舒服了还不到半天,午休时又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想着不对,不回的话过去也就过去了,怎么连主动发都不发了呢,这不像谭北海的为人啊,于是他又整个人纠结了起来,连晚上睡觉做的梦都是谭北海把他拉黑了。
早上起来,曹焕两眼挂着严重的黑眼圈,早餐也吃得稀里糊涂不知饱,嚼了烧饼油条喝了粥,啃了个大肉包还灌下去一大杯豆浆,他起身的时候胃一颤,差点没当场吐出来,硬生生在沙发上半躺了一会儿,才压下去喉咙口的食物。幸好今天白天被顾莺歌安排了和余了一起去市局取委托案件,可以晚点出门。
本来约好的十点在市局门口等,曹焕早上吃多了休息了会儿,出门也就晚了点,十点过十五才赶到市局,结果余了比他更晚。曹焕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才接,接起来那声音一听就是刚被吵醒的不耐烦。余了是十一点差十五才到的,不过在她开车到路口的时候,曹焕就看见她了,虽然是第一次见余了的私车,但那狂放不羁、目中无人、随心所欲的转弯加速漂移开法,除了她,也不太可能会是其他人。余了一个神龙摆尾倒进了停车位,幸亏这位置前后左右都没有车,不然她那一甩,得撞一圈,她从驾驶座跳了下来,回手大力地关了车门,双手插兜朝曹焕走来。走近后,曹焕发现余了头发毛毛糙糙的,还有一簇长在头心部位的发丝倔强地直立着。
余了要比曹焕更熟悉市局一些,自从她被派给病理做随行记录员,没少跟着病理的过来,她直接越过曹焕,一路径直走去了小接待室,一屁股坐在等候沙发上。总不能指望余了干对接的活,那今天大家就干瞪眼别想回家了,曹焕自动自觉地翻出顾莺歌发给他的联系人电话,拨了号过去。
这次的委托要求,是声像加临床,前几日警方在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过程中遭到了拒捕,争斗中,嫌疑人逃出房门,失足摔下了楼梯,导致胸骨骨折、脊椎受损,得做执法录像是否剪辑的鉴定,以及嫌疑人的伤残鉴定。
没一会儿,进来了个警官把余了叫出去交接原件,余了抓抓头发,走之前把自己的助理证扔给了曹焕,她一走,小等候室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曹焕一个人。前一晚想了太多有的没的,因而没怎么睡好,曹焕打了个哈欠,看着手机屏幕,觉得上面的字前所未有地刺眼,电子光晃得他眼睛都快闭上了。
“哟呵?这不是曹神吗?怎么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莫达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处,他一个优雅转身晃进了小等候室,在曹焕身边落座,“你这黑眼圈怎么回事,纵欲过度啊。”
“我像是有欲可纵的人么?今天和余了来接案子,没什么大事,就没跟你讲。哎对了,我听说沈利最多只能判个过失杀人,真的假的啊?”
“这你应该问谭sir啊,案子上交到他们那儿了,他比我清楚。”
这不谭北海之后没再理过我了么,我上哪儿问去。
曹焕大大叹了口气,背脊松垮了下来。不过莫达拉也就是随口那么说说,他伸了个懒腰,跟曹焕说道:
“你别说,沈利这案子挺麻烦的,就毒品那条线,现在我正副队和缉毒还在没日没夜地全力办案呢,前几天确实抓了几个人回来,不过一看就是被推出来顶包的马仔,说的口供还真跟沈利的一模一样,死都不肯供出他们的老大,愁得很,不提了不提了。”莫达拉瞥见小桌子上放着的两本鉴定人证,走过去把它们拿了起来,“这是等会儿你们交接案子要留底的吧,我先给你们复印了吧。”
说着,莫达拉走到打印机前,输入了自己的工号,打开了扫描处的盖子,将曹焕的那本鉴定人证面朝下,摁了复印键。
“曹神,你今晚有空没?来一局呗,跟你说,前段时间我们俩不是都忙吗,我估计弥勒总等不到我们,所以咬咬牙开始打野队了,昨天晚上我上去看了眼,他正在别人集会所里呢。弥勒看到我上了,立马给我发信息,跟我说这些天被野队踢了多少多少次,要是有个奖杯叫“孤独的猎人”,那他绝对是第一个拿到的什么的。我本也就是上去看一眼,没想打,于是默默下了线没理他。我看他可怜得很,反正最近有点空了,你看要不我们……咦?”
莫达拉一边说着,一边等扫描仪的光走过一个来回后,打开了盖子把曹焕的证拿了出来,他翻开余了的证,准备重复上一个动作,就在他随意扫了一眼内页,看到里面的字时,他的话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
“要不我们什么?”
曹焕昏昏沉沉的,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问莫达拉道,见对方摆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余了的证,便也好奇了起来,走过去站莫达拉身后往余了的证上看去。可曹焕并没有在上面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能让莫达拉这幅样子的,他瞥了眼莫达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是,曹神,”莫达拉一把抓住曹焕的手腕,转向他道,“她叫余了,不是余淼?”
“什么……什么?”
曹焕乍一听,没听出有什么不同,实在不知道莫达拉这是在说什么外星话。莫达拉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会儿,就差跺脚了。
“淼,那个三个水的,淼,不叫余淼?”
“就从来没叫过余淼,”曹焕点点证上余了的名字,“一直是这个。”
“那最早在桌游社的时候你说的叫余淼,还对对对呢。”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叫余淼了,是你耳朵不好吧。”
“我靠,怪不得我叫她,她总不理我呢,敢情我就没叫对过名字。不过她要是叫余了,那可真是,巧了。”
莫达拉看着手里的证件,不住地摇头。
“什么意思?你以前就认识还是怎么的?什么巧了?”
莫达拉把余了的证件放进了扫描处,翻下盖子,摁了复印键,转身对曹焕解释道:
“是这样的,上个月我去我们这儿档案室调档案,刚好碰到档案室大叔在整理一些不了了之的陈年旧案,你说我这么一个乐于助人的当代五好青年,怎么可能当没看到,跨过去就完事了呢?于是我就帮着大叔一起整理,这其中有个虐待儿童的案子,奶奶虐待孙女的,邻居报的案,孙女当时五六岁的样子,那叫一个惨,从拍的照片上看,孩子身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红条子,脸都是肿的,肿到眼睛都睁不开的那种。这个案子里的奶奶呢,是我们局上上任局长,这个孙女呢,就叫余了。”
扫描仪的光条走过了一个来回,复印机安静了下来,一时曹焕没说话,莫达拉也没说话,两人对看着,都是一脸“不是吧”的惊愕。
“这,为什么会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这个奶奶曾经是局长?”
“我觉得也有这个原因在吧,事发的时候她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不过主要原因,可能还是余了妈妈。案卷里说,当时这孙女只有一个法定监护人,就是她妈妈,不过人在国外,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连对余了问话都是不行的,说是一个星期里打了三个电话,她妈妈才同意回来,这个妈妈回来后呢,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原谅了婆婆的行为,并且出具了一份书面的谅解书。奇葩吧,还有更奇葩的在后面呢,她不允许警察接近余了,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不声不响地就带着余了出国去了。本来案件人物身份就比较特殊,办起来还挺纠结的,她妈妈这顿操作,相当于是给当时的办案人员一大台阶下,所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莫达拉把余了的证件和扫描下来的两张A4纸递给曹焕,曹焕愣愣地接过,有点无法接受这个信息。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也许吧,不过根据年龄和经历推测,八|九不离十。”
两人沉默着一起回到了沙发上坐下,曹焕盯着手里的两张A4纸,莫达拉盯着面前的小桌子。
“你说我们在这八卦别人是不是不太好。”
曹焕越觉越不对味,良久,轻轻开口说道,像是怕声音大了就会惊动了什么似的。
“……也对,当我没说,你也没听过。我先吃饭去了,哎我刚才说的,晚上带一把弥勒,别忘了啊,我等会儿跟弥勒说声。”
“好,晚上线上见。”
莫达拉退至门口,迎面撞上了刚回来的余了,他一脸见鬼的表情,搞得余了怀疑地斜眼看了他好一会儿。莫达拉清了清嗓子,跟余了身后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又故作轻松地拍拍余了的肩膀跟她打了个招呼。余了嫌弃地掸了掸自己的肩膀,嗯了声当回应了。
经过莫达拉和曹焕八卦的这一通,导致曹焕对余了产生了复杂的同情心,比如为人这么冷漠又自我,是不是童年阴影导致交不了朋友啊,又比如开车这么野,是不是对自己生命不在意啊之类的。回去的时候,曹焕直接拦住了要跳上驾驶位的余了,用手机叫了个代驾。
“你等吧,我先走了。”
余了一脸看精神病的表情瞥了眼曹焕,抬腿就要上车,但又被曹焕给拉了下来。
“我看你昨天没睡好,这属于疲劳驾驶,还是叫代驾吧。”
“你是不是有病?”
余了那从来一个语调的平静语气,像是很正经地在询问曹焕是否有病似的。
“没病。”
曹焕郑重地摇了摇头,手仍然拉着余了不肯放。
“有病。”
“没病。”
“有病。”
“没病。”
“……随便你,烦死了。”
余了大概是觉得对话再这样下去,自己没病也变有病了,她终于放弃了跟曹焕的对峙,拉开了后座的门,皱着眉爬了进去。
“不许坐后座。”
余了转身用食指指着曹焕,随后重重地关上了门,整个车身都因为这冲击震了震。曹焕在余了关门后点了点头,绕过车头去了副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