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到曹焕手上的成品,是一条串着金属小长方体的“后现代”作品。本来那叶牡丹吊坠的风格与审美就很有上个世纪的年代感,如今加上一小块极简冷淡风长方体金属,竟是诡异地两两中和了,看着没那么违和。小长方体的底面是一整块弹簧按钮,按一下能打开定位及录音功能,按两下则是关闭。录音模块非常小,分两个区块,一个可用区,一个隐藏区,按余了所说,这小玩意是太阳能驱动,能录60秒,每到60秒会自动上传至云端,由那个什么GIS lab的软件进行接收,一般来说,只要电池没坏,一直开着不关也没事。曹焕还是觉得谨慎点为好,只是试了下好不好用就关闭了功能,怕一直开着,万一刚好在紧要关头电池坏了,那不是造了孽了。
现在虽是找到了新的线索,但顾茂林这么大的咖位,曹焕他们这几个人是连根毛都碰不着的,不免又一次陷入了无从下手的境地,再加上余了不太爱搭理人,几天下来,完整的讨论不过一两场,更是没法得出什么有效结论来。不仅是他们这边,莫达拉也掉进了个僵局里出不来,曹焕几次想跟他说关于顾茂林的事,但看他那么累,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他们面前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导致几人怎样查都抓不到要点。
顾茂林的事,便无限期地拖了下来,曹焕一边觉得不行,得奋起直追,一边又觉得大家状态都不好,一个弄不好容易全军覆灭,只得先忍着。这天,他批了一半助理写的意见书,心思又跑到了顾茂林身上,关于顾茂林的资料实在是太少了,百科不过两三页,曹焕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几乎都能按着时间线将顾茂林生平给背下来了。想来也是,这样的人物不像明星那样一直被公众关注着,如果不是有什么惊天大事,几乎就是在互联网上隐形的。在曹焕有的没的搜索下,翻过了能有七十多页的结果,才看到了几篇好些年前发在本地论坛里谴责顾茂林的诉苦贴,且这些帖子早被删除了,只能用网页快照看个大概。
曹焕托着下巴,读着页面上的小论文,第一篇发帖的苦主自称是位创业老板,年纪不大,事业小成,但因为小时候比较穷苦,即使有了点小钱,也过得很节俭,唯一一辆车也是在公司名下,方便员工使用的公车。然而没想到飞来横祸,事业刚有起步,却在运送资料回来的某个雨夜,将一个横冲出马路的行人撞飞了出去,受害者摔入了阴井中,经抢救无效死亡。
当年装行车记录仪还没有那么普遍,按发帖人的描述,他确定自己并没有撞到人,而是立刻紧急刹住了车,是那人气急败坏跑来拍打车子,他后退躲避时,那人追过来踩到了路边不牢固的阴井盖,从而掉了进去。明明当时办理事故的交警和他本人都看到了监控录像的情况,结果上了法庭,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故事。他百口莫辩,被迫判罚了巨额赔偿金,结果只能遣散员工,卖了公司,最后搞得倾家荡产。依曹焕看,贴文字里行间似乎透露着想要自绝的意思。
发帖人最后追加说明道,自己查到是时任承办法官的顾茂林徇私枉法,在被害人的死亡鉴定意见书上动了手脚,他以此为由上访数次,却没有得到任何好的结果,最终还被拖进了黑名单里,永远无法东山再起。曹焕本想联系那人了解一下详情,但帖子底下不仅没有任何回复,且帖子的发帖人也显示账户已注销。这一个小小的、无人关心的帖子,就像是互联网宇宙中的信息碎片,大概再过段时间,连快照也不会有了。
曹焕没能从好不容易找到的帖子中发现任何线索,他又往后翻了几页,直至搜索结果将“顾茂林”三次拆开为止。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拉出抽屉,拿出一小袋可可粉倒进杯子里,他端起杯子,准备出去泡一杯热可可,放松一下心神。可可粉是谭北海网上买来直接寄给曹焕的,其实不止这一样,曹焕时不时就能收到谭北海买的一些看起来很补的零食。都说人住院是要掉层皮的,但到了曹焕这儿,他却是活生生长了一圈肉,还都堆在了腰间,再下去保不准要变成个挺着肚子的油腻大叔,一想到这,他就很发愁。
“曹焕曹焕!救命啊!快来帮忙!!”
管茕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她夺过曹焕手里的杯子,放在了就近的办公桌上,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拉。曹焕一头雾水,跟着往外跑,刚到大接待室门口,正好一只还装着热茶的纸杯子被人从里面扔了出来,掉在地上。热水滑过空中,溅了一些在管茕的脸上,管茕条件反射闭上眼“哎呀”了一声,她拿袖子擦了擦,伸头观察了下室内的情况,拉着曹焕小跑着进去。
大接待室里乱成了一团,地面上散落着一堆物品,江姐正在把装订好的意见书一大摞一大摞地往玻璃隔离区里搬,仝靖则是捡着贵重的物品迅速远离战场。而沙发前,委托人双方以茶几为界,分别立于两侧,左二右三气氛紧张地对峙着。左边一男一女一边骂着对面的人,一边随手拿到什么就砸过去什么,对面三人暂时没有还手的迹象,还在好声好气地辩解着什么。最惨的是顾莺歌,作为办公室主任,她没法逃,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
“您先坐下,我们好好谈,今天只是委托案子,结果并没有定下,请冷静一些。”
劝架的最容易吃误伤,顾莺歌这话一出,立刻吸引了一男一女的注意,那男的目露凶光,转移了谩骂目标,指着顾莺歌就开始喷口水。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勾结在一起欺负我们小老百姓是吧?!”
这种事常常有,会来鉴定中心的,基本没有人是开开心心的,稍微一点就能着大火。顾莺歌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天天跟这些人打交道,不说被骂习惯了吧,也至少练到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并不会过分在意那些个难听的词眼。
“您别急,我们在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我再给您倒杯水。”
“你什么意思!我来这里是喝水来的吗?我家里是没水吗?你是不是骂我们穷人连水都喝不起啊!我喝什么水!我孩子都没了!他才两岁啊!我喝什么水!”
对于激动的人来说,任何好言好语也是错误的,一直在男人边上抹眼泪的女人突然爆发了起来,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脸气得越红,曹焕直觉她要出手打人了,箭步向前把顾莺歌往一边拉开。曹焕顾得着一边,却顾不着另一边,女人有两只手,一只打在了曹焕肩膀上,另一只正好扇在了顾莺歌脸上,声音清脆,听得管茕脚趾蜷起,似乎打的是她。都这时候了,顾莺歌第一个念头还是不能还手,她只尽量护着头,接受着女人频率极快的击打。曹焕抓了好几次,终于握住了女人的手腕,他把顾莺歌往比较温和另一边推,自己挡在前边。而他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女人,女人疯了似地拿另一只手去捞顾莺歌,茶几本就不宽,还真的被她捞着了。她挖了曹焕手背一下,在曹焕吃痛松劲的间隙里挣脱,又一巴掌甩向顾莺歌。顾莺歌条件反射向后仰,没让女人打到自己脸,然而尖锐的指甲还是在她小臂上划出了长长一道血路。
“小陈!小陈快!”
秦诗急得跳脚,拉着附近派出所的大小陈一起快速跑进大接待室,小陈经验丰富,一看已经见了血,有了肢体冲突,立刻上前把女人的手给扭在背后,膝盖抵着她的背,将人摁在沙发上。男人见状眼睛瞪得浑圆,破口大骂,却碍于小陈是个警察,不敢上去动手。秦诗赶忙趁机开出了条道来,让曹焕得以扶着顾莺歌脱离战场,躲进玻璃隔间中。江姐早就在里头等着了,她赶紧接了棒,扶着顾莺歌在位置上坐下,拿起酒精棉花及纱布,一边安慰红着眼睛抽泣的顾莺歌,一边给她消毒包扎。
管茕作为副主任,这时不得不被迫接上了顾莺歌的工作,回顾刚才的场面,她怕得不行,只得紧抿着唇,略微颤抖着,把散了一地的委托材料捡起来,重新归整好。有大小陈坐镇,双方多少都能静下来了些,委托工作较之前顺利多了,曹焕刚才不觉得,这会儿没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腹不太舒服起来,他揉了揉肚子,弯腰靠在一边的饮水机桌上。
“这个是你的案子。”
顾莺歌已经包扎完毕,红着眼睛重新投入了工作中。曹焕接过案子,观察了会儿她,犹豫道:
“你没事吧,要不休息会儿?”
“我不要紧,事情多,没办法,不能休息。你先回去吧,他们要是知道你是鉴定人,更麻烦,这里有花圃园派出所的人在,不会有问题的。”
“……那行。”
曹焕回头看了眼,这次不是他错觉,小腹确实疼了起来,他便没再管,弓着身子先行离开了。
第二天,曹焕还没进办公室,方魁正好抱着个案子跑来,撞到了他后背,还踩了他一脚。幸好今天方魁穿的是平底鞋,不然曹焕觉得自己脚背肯定要被踩穿个孔。
“对不起曹老师!是这样的,病理这边下午有个解剖,比较特殊,需要您全程指导。”
“什……么?”
这可新鲜,曹焕想自己这一毕业就没再摸过刀子的人,有什么是可以指导病理的,他想不通,甚至怀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
“昨天来了个案子,疫控中心委托的,案情是一个两周岁男性幼儿在接种疫苗后的第二天死亡,需要解剖检验死因是否与接种的疫苗有关。您知道的,成人和婴幼儿的身体结构差别很大,病理的老师们还是希望有个专业的在边上指导。”
“啊……行是行……但我很久没碰过儿科相关了……”
“没事儿曹老师,不用您动刀,在边上帮忙看看就行了,好不好嘛。”
方魁拉着曹焕的手臂左右摇,嘻嘻笑道。曹焕是学儿科出身的没错,也确实要更了解一些婴幼儿与成人身体结构的不同之处,当初背书背得昏天暗地的,想忘都忘不掉,既然方魁说了不用自己动刀,那其实也不算什么难事,各科室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于是还是答应了下来。
“好吧,正好我下午没有预约。”
“太好了!到时候我来叫您!”
方魁说完就跑,中午曹焕刚吃完饭,她跟算好了一样,一个头从门外探进,向曹焕招招手,和他一起去后边通道门口等着。运尸的人没等来,倒先等来了余了,昏暗的通道里突然出现个大活人,吓得方魁往后退了一步。余了脖子上挂着个相机,手上拿着个三脚架慢悠悠走了过来,一脸没睡饱的神情。
“你怎么今天走后门?”
“近。”
余了指了指病理实验室,打了个哈欠道。
“你还在做病理的随行记录员?”
“什么时候没做过了?”
也是,曹焕并不了解病理的行程,也怪不得他总找不着余了了,除去总是迟到早退,余了还得跟着病理到处跑。余了不再多说话,绕过两人,漫不经心地往病理实验室走,先行去布置场地。又等了约莫五分钟,通道尽头的门终于是被人再次打开了,后门值守的大爷领着五个人走了过来,曹焕一看,好家伙,这不就是昨天大接待室里闹腾的五人吗。今天其中三人穿着疾控中心的制服,合力捧着一个比鞋盒大不了多少的木盒子走在最前边,而昨日最凶的一男一女,则是面色憔悴、神情警惕又紧张地缀在后面,似乎已经不认识曹焕了。
方魁等人都进了中心,跟后门大爷说了几句话后,将通道门给关上了,她赶忙窜到最前头,将人领往病理实验室。病理老师和余了已经等在实验室中了,余了见人来了,站起身走到三脚架后,调整着面对解剖台的相机。
“给我吧。”方魁接过木盒子,将五人拦在了实验室门外,指了指走廊上的几张椅子道,“不好意思,里面不能进去,会造成污染,请在外等候。”
曹焕往玻璃窗外看了一眼,那五人一排扒着窗户往里看的样子,显得玻璃窗这一头的自己特别像是观赏动物。方魁带上手套和口罩,小心地打开木盒子,其中的幼儿已经成了青白色,脸上有着不太明显的青紫交叉斑块,她将瘦小僵硬的幼儿尸体抬出,放在了解剖台上。门外立刻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将她带离了现场。
“小方,案卷呢?”
“接待室那边说核查的时候发现少了张委托书,正在向委托方要,传真到了就拿过来,如果我们等不及的话,可以先开始。”
“这什么话,现在的小年轻做事还是不够严谨。”
病理老师皱起了眉头,不太高兴,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低头看了眼时间。余了调好了相机,许是站着无聊,便走过去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幼儿尸体,绕着他走了好几圈。余了没转晕,曹焕也看晕了,他双手插兜,面对墙壁,早上接到方魁的邀请后,他临时抱佛脚地上网重温了一遍教科书,现下脑子里再一次把之前背过的相关知识重新整理一遍,以此打发时间。
“这解剖室有好好打扫吗,怎么有股汽车尾气的味道,又好像是塑料燃烧味……”
余了吸吸鼻子,坐在高凳上晃着腿,皱眉往四处看了圈。
“你可别瞎说啊!我天天上班一次下班一次,不管有没有用过都好好打扫了的!”方魁立马反驳道,这个月病理的值日是她负责,特别不服气余了说她没好好打扫,“我怎么没闻到啊,是你鼻子出问题了吧,搞不好是窗外飘进来的呢,反正绝对不是我没打扫干净!”
曹焕也跟着吸了吸鼻子,除了淡淡的消毒水味,什么都没闻到。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病理老师再次看了眼手表,全身解剖起码得做个三四个小时,且还不算完成后清理的时间,再拖一会儿,等结束了,天都该黑了,“小方,你去法医接待室那边催催他们,小曹你过来,我们先开始吧,不等了。”
方魁应了声,开了门一蹦三跳地跑了出去。病理老师在墙上挂着的表上写上开始的时间,而后将各种玻璃载片分门别类放在隔板上,并从抽屉中拿出标签纸,往上写着编号。虽然不用曹焕动手,但他还是抽了双手套带好,整了整口罩,煞有介事地站在解剖台边等病理老师做准备。余了按了开始录像的按钮,也带上了口罩,扶着三脚架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方魁飞奔进法医接待室,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放轻脚步,踮着脚尖来到法医接待小姐姐身后,迅速拍了她肩膀一下。
“哎哟你怎么这样!”
法医接待小姐姐果然被吓到了,拍着胸口回头嗔怪了方魁一句,与她两人打闹了一会儿。
“这案子委托书到了吗?老师等不及了让我来盯着。”
方魁一眼就见着桌上的案卷,拿在手里拍了拍道。
“这不等电话呢吗,说是马上去盖章,传真过来给我们。真是奇了怪了,他们说当天委托书是弄好了让人带过来给我们的,怎么到我这里说没就没了呢。你不知道,我都吓死了,如果说是我弄丢的,可不要了我的命了。”
话音刚落,桌上传真机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方魁双□□替跳着指着话筒道:
“来了来了。”
“知道了。”
法医接待小姐姐接起电话,过了会儿,她按了个键,并挂掉了电话,传真机上的灯闪了闪,随之响起了打印的刷刷声。
“那个什么,”法医接待小姐姐往病理实验室方向努了努嘴,问道,“长什么样的啊?”
方魁用手比划了下道:
“就这么点儿大,灰白灰白的,全身僵硬冰得很,还是我从盒子里抱出来的呢。”
法医接待小姐姐皱了皱鼻子,摇了摇头道:
“哎,怪可怜的。”
传真全部完成,小姐姐把还发着烫的纸拿起来抖了抖,习惯性看了眼内容,这一看,她脸色立马变了,抓着传真不要命地跑了出去。边上的方魁一脸惊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会儿,抱起案卷也跟着跑了过去。小姐姐跑得鞋子掉了一只也没管,一路飞奔至病理实验室,见着玻璃窗内病理老师已经切下去了一刀,正小心翼翼地按着纹理往下划,看得她急得直跺脚。实验室的门还锁着扭不开,她顾不上边上人怪异的眼光了,用力拿拳头砸起了门。
实验室里三个人听到声音,停下手上的动作看了过来,余了离门最近,懒懒散散地走过去打开了门。小姐姐一把捏住余了肩膀,白着脸举起手里被揉得发皱的委托书,气喘吁吁地向室内喊道:
“疑似氢氰酸中毒!不能在室内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