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焕花了整整一个星期调整状态,这期间他回了三次周丽华那儿,弄得两老想问,又不敢问。每次把他送到门口,都要很严肃地说一句要是受委屈了就回家来,搞得曹焕一头雾水。他一般在二老那儿吃了晚饭,回去又会和谭北海吃一顿夜宵,但就这么个饮食法,一星期下来他也竟然轻了快五斤。
就是一直没碰着余了。
要说上回余了是刻意躲着他,那现在则是完全消失了,曹焕本还对有可能突然与余了照面而整日惶惶不安,现在倒是有些担心起她的安危来了。他问过秦诗,按秦诗所说,仍是老样子,交过去的工作都能按时完成,人确实是一次都没有见着,甚至现在连采样都是痕迹及文书的助理轮流代做的。
“魔鬼怎么说?”
“说过骂过就差没打过了,人还无所谓你扣不扣工资,这么硬的钉子他大概是活到现在头一回碰上,我感觉他已经是放弃了。”
“叶主任呢?没表态?”
“我也奇怪呢,叶主任似乎一直默认余了的行为,最早的时候魔鬼因为余了要么不来,要么迟到早退的事,在他那儿告了不知道多少次状,但叶主任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了。有次正好被管茕撞见,她还神秘兮兮地跑来问我余了是不是叶主任私生女什么的。”
“那……总是有文件需要她签名的吧,都是怎么做的?”
“能怎么做,就放她实验室里呗。”
“也就是说,她每天都会在没人知道的时间里来中心咯?”
“倒也不是每天,不定时的,我一般都是预留好时间让她来签。不是,你又找余了干嘛,最近没有又要做法医又要做声像的案子吧?”
“是,也不是……总之不是案子的事,就是有事,联系不上她,你能帮我个忙把她叫过来吗?”
“我没法打包票,只能试一试。”
“就说有份紧急文件要签,问她能不能亲自过来一趟。”
秦诗没马上答应,拿着抹布前前后后擦拭前台桌,她回头看了眼曹焕,把抹布往台上一放,抱胸道:
“我怎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呢曹同学。”
曹焕被秦诗说得一愣,近期他精神还挺敏感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秦诗这是通常操作,每回都非得怼他一通才肯答应办事。
“秦大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我是真有急事,虽然不是案子的事,但也靠边,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也不是不行,等会儿帮我把前厅地砖给拖了,要亮到反光的那种。”
“遵命。”
“你说吧,想她什么时候过来?”
曹焕顿了顿,想说明天,可真到了眼前,他有点发憷,掂量了下,挑了这个星期五,至少还有几天可以缓冲下。秦诗闻言翻了翻案件登记簿,半晌,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等她答应了我通知你,好好拖地啊,30分钟内必须拖完。”
秦诗往曹焕手里塞入拖把杆,直将他往外推。曹焕看了眼手中约莫两公斤重、拖把头竟还是碎布条拼凑而成的木柄拖把时,以为回到了九十年代初。这时代的淘汰品,哪拖得干净,只会越拖越脏。
“我中心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就没有储备一些科技含量较高的清洁工具吗?”
“你要是个人贡献给中心的话,那也可以。”
“那不了,今天又是作什么妖,上班时间搞大扫除?”
“你得问公安厅,上班时间来突袭,还有一小时就该到了。加油,努力,我还得去擦文书实验室的仪器呢。”
曹焕听到公安厅三个字,脑子里就浮现出那个让人浑身恶心的寸头男,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想着等会儿拖完了地,必须得回去提醒一把他们物证的小姑娘们,没事就别往外跑了,省得遭罪。
秦诗发信息给曹焕,告诉他余了答应过来签名,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曹焕看到短信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一冲动把这事转告给谭北海。他摸摸下巴,想自己何时如此胆小没担当了,余了这事,必须得他自己来,不能老想着依靠谭北海,这样下去还得了,说好的男子气概呢,说好的宽阔的肩膀给谭北海靠呢。他搓搓手,深呼吸一口,开始着手准备当天要跟余了谈话的内容。
这如今成为曹焕的人生头等大事,他时时刻刻秒秒分分都在组织语言,其他有的没的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包括工作——他完全忘记周五当天自己还有一项亲权鉴定的检测项目要做。好巧不巧,物证的两个助理在这天需要外出参加继续教育培训,这场采样,还就非他不可。
“糟了糟了,这怎么办。”
“老大,你烦一上午了,什么怎么办啊,跟谭sir生活不幸福啊?”
陈弥嘴里塞了一大把薯片,嚼得咔咔响。
“弥勒,你下午事多吗?”
曹焕滑着椅子溜过来,一手伸进薯片袋中,抓出了剩余的四分之三,在陈弥心疼的眼神中将薯片全塞进自己嘴里。
“事儿倒是不多……老大你给我留点啊!”
曹焕满脑子都是余了这事,没听陈弥说什么,又要伸手去抓,陈弥赶紧躲开了,脚尖一蹬桌腿,连人带椅子退得远远的。
“你帮我去前边等候厅盯余了来没来,一定要盯好了啊,记得时不时问问秦诗,千万不能出岔子。”
“哦、哦。怎么了,余了大佬欠你很多钱啊。”
曹焕没回答,看了眼时间,该他去物证室做准备了,他站起身,原地跳了跳,再次嘱咐道:
“人一来就给我电话,一定啊!”
“哎……哎。”
陈弥没“哎”完,曹焕已经跑了,他低头看看自己所剩无几的薯片,再次感受到了一阵心痛。
四十分钟后,采样人还没来,曹焕的手机先响了,他看发件人是秦诗,什么都不顾了,迅速放下东西拿起手机往实验室外走。然而此信息,却并非是通知他余了到了。
“诗情画意:你够了啊,管管陈弥!我还要不要工作了?!”
“怎么了啊。”
读完信息,曹焕刚好走到前台桌前,秦诗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抓着他手臂肉就是一扭。
“你还问怎么了,是不是你让陈弥蹲这儿问我的,每五分钟问一次,要死啊!”
“哈哈。”
曹焕后退了一点,秦诗这手势是真的重,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皮肤一定是红了,他手背在身后朝陈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先回去了。
“你是不是跟她有什么情况啊?她虽说了要来,但是让我到时候把要签名的文件拿出去给她签,她压根没要进门!”
陈弥还没走开几步,于是这话都进了他耳朵里,他浑身的八卦细胞一下张开,停下脚步侧着一边脸竖起耳朵听。
“秦大小姐您话可不能乱讲啊,我真有很紧要很紧要的事找她,不好好盯着,万一人又逃了可怎么办!”
“那你是不信我咯?”
秦诗抬腿悬空踢了一脚,曹焕立刻象征性地“哎哟”了下,还弯下腰假装受伤严重。
“信,没您就没天地,没您就没宇宙。”
“滚蛋!回你办公室等通知去!再往外踏一步你试试,哪只脚先出来的,我砍你哪只脚!”
曹焕缩缩脖子,不敢多待,拉上陈弥跑了。
“老大……你这是……”
陈弥一边跑,一边做了个将凹成弯钩的手指绷直的动作,曹焕明白过来他意思,揪着他肚子肉拧了一把,疼得他嗷嗷求饶。
“皮痒了是吧!”
“不敢了不敢了,我想也不可能,余了怎么可能跟您一路呢。虽然您看起来一表人才,但绝对不是现在小姑娘的菜。”
“怎么,还带人身攻击啊?你老大我上至□□十岁老太,下至刚出生的小儿,全部拿得下。当然了,是我不稀罕!”
“是是是,您就稀罕谭sir这样的,眼里只有他没有别人,您俩天生一对,郎才郎貌,金童玉女都自愧不如……”
“曹老师……”
陈弥捂着头哇啦哇啦连珠炮似地一边夸一边跑进办公室,没想到门内竟然站着一人。物证助理也吓了一跳,往边上让了让,细细地叫了曹焕一声。
“怎么了?”
曹焕拍了陈弥后脑勺一掌,转身朝助理问道。
“实验室的仪器……是您开的吗?”
准备做了一半给忘了!
曹焕一拍大腿,点点头道:
“是我,我做准备呢,等会儿有个案子要来采样。你们俩这是继续教育回来了?”
“嗯,刚回,看到门开着,仪器也开着,但您又不在办公室,还以为闹鬼了……还有您说的来采样的,应该已经到了,我刚才路过诊室,看到里边坐了两个人。”
“已经来了?正好,我们一起过去吧。”
后面的陈弥还一脸八卦的表情,曹焕不知道助理先前听去了多少陈弥的话,他赶忙推着助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将陈弥隔绝在小姑娘视线范围外。
诊室里说是坐了两人,其实该算两个半人,其中一位气质干练的女士怀里抱着个大约两岁的小孩。与这位女士隔了四个座位的,是一位打扮华丽的中年妇女,两人之间散发着强烈的互斥气场,让人有些不敢接近。
“这是个重新鉴定案,原先在外省做的。”
助理抱着案子,在曹焕耳边小声说道,并将一份蓝皮的意见书递给了他。他站门外快速扫了眼结论,而后把意见书重新还给了助理,走进了诊室。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次性采血器,接着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布封面的3D儿童绘本放在桌上,一边戴着手套,一边朝抱小孩的女士道:
“过来吧。”
一旁的助理闻言,赶紧跑到曹焕对面,拉开椅子,并向女士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士点点头,站起身,抱着孩子优雅地落座,她将小孩的一截嫩藕似的手臂递向曹焕,同时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顶。
“这个给他玩,分散下注意力。”
曹焕将绘本递给女士,女士礼貌地道谢,接过绘本,翻开给小孩看。
“记得摁住他手,不要让他乱动。”
曹焕说着掀开了碘伏的盖子,那位好像一直在生气的中年女士在此时站了起来,走到桌边,她一手撑着桌子,目光凶狠地盯着小孩的胳膊。曹焕朝她看了眼,见她并没有要妨碍作业的动作,便随她去了,他拿起医用棉棒给小孩手指消毒,熟练地快速摁下一次性采血器的后屁股。小孩正看绘本看得高兴,手指突然疼了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回头来看,被女士把住了侧脸,让他玩两张硬纸书页间立起来的布小熊及布兔子。
“好了。”
曹焕吸够了六滴血,把滤纸丢进塑封袋中抖了抖,交给边上等待的助理。他最后拿镊子夹了颗棉球摁在小孩手上,采样就算是结束了。
“哼。”
中年女士发出了自从曹焕进门以来的第一声,她非常不屑地看了眼小孩,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事实摆在那里,您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我赖?!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不知道跟多少个男人搞过才弄出来的这个野种!你凭什么说他是我儿子的!我儿子才几岁啊!他才二十三!你几岁了?!你四十好几了,你要不要脸啊!要不要脸!”
中年女士越说越激动,双颊通红,一会儿半站起,一会儿又坐下,幸好始终忍住了冲动,没有真的上去动手。
“那也要问你儿子,是他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法律就是这么写的,这是有他血缘的孩子,他就应该付抚养费。”
抱着孩子的女士往后退了几步,离中年女士远了一些,她微微仰着头,拿鼻孔看着对方,把对方气得不行。
“你、我看你就是想讹钱!”
此类争执在法医物证这一片区可谓司空见惯,双方若只是发生口角,曹焕还真不太好上去当那个说客,更何况两方都是女性,他要是太积极去调解,到头来搞不好还要被投诉性骚扰。眼前两人从穿着打扮上来看应该都是挺有教养的,他希望两人互相骂过就算了,千万别打起来。
“抱孩子的是位美籍华裔律师,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年纪。另一位家里是开证券公司的,很有钱。今天没来的男主,刚毕业的时候,他妈妈为了给他见见世面,就带他去参加了个社交晚宴,谁知跟这律师看对了眼,当晚就滚在了一起,而且那男的当时还有个女朋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律师后来怀了孕,但她没说,跑回美国把孩子生了下来,一年后才联系男方,问他要抚养费。男方妈妈说什么都不肯,也不认这孩子,之前律师已经做过了一次鉴定,但是男方仍是不认。这回是上了法庭,法院那边摇号到我们这儿来了。”
趁诊室里两人吵架的功夫,助理在曹焕耳边简要地将案情阐述了一遍。他俩时刻注意着诊室内的动向,忽然,中年女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拽住了小孩的头发,用力一拔,一下子拔下来了一大把,看得曹焕头皮也跟着一起疼。
“你们都是串通好的,即使这边作出结果我也是不会信的!我要自己去鉴定!”
小孩刚还在开心地玩着手中的绘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用力一拔,头猛地向后仰了仰,手里的绘本也因此掉在了地上。小孩愣了愣,对于他来说过大的疼痛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后,他瘪了几下嘴,终于是大声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律师倒是镇静,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二话没说,上去就甩了中年女士一个巴掌,声音特别响亮,眼可见地将对方半边脸打得红肿起来。
“啊——!“
中年女士应是没受过如此大的侮辱,这一巴掌将她的理智彻底打飞,她也不顾什么形象了,扑过去就要打架。这节骨眼上曹焕不能再袖手旁观,他赶紧上去拉住中年女士,但他没料到这位力气居然这么大,竟一手肘捶在他肋骨凹陷处,疼得他手上松了劲,一下没拉住。但刚才他那一拉,还是给了律师逃脱的机会,这会儿她已经抱着孩子跑出了诊室。中年女士不甘示弱,一胳膊掀开曹焕,紧追了上去。
两位当事人都还没怎么样,曹焕却已经身中两击,且力道都不轻,他揉了揉肋骨底下,朝躲角落里的助理道:
“你拿着样本回物证那边去,锁好门,别出来。”
小姑娘反应过来,忙点头,手脚极快地收拾起东西来。那位中年女士为了能跑快一点,干脆半路蹬掉了高跟鞋,这让她很容易就追上了律师。曹焕追出去时,正好看到她伸长了手臂,拉住了律师的头发猛地往后拽的一幕。这一拉,律师两手条件反射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身体,手里的小孩差点因此掉地。
“我今天就摔死他!”
中年女士眼睛血红,往前两步,趁着律师脚步踉跄一时无法逃离,眼看着就要够到小孩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