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焕心中着急,早早地到了雨林咖啡馆,在如此人头攒动的商场里,其他吃食店都爆满,只有这一家无人问津,服务员都比客人多。因此,他便成了重点照顾对象,时不时有人过来问他需要点什么餐。曹焕没办法,点了个298的双人下午茶套餐打发他们,结果端上来的不过两杯饮料及两块小蛋糕。莫达拉晚到了半个小时,他顶着一头乱发,不修边幅,遭到了门口迎宾小姐姐的眼神嫌弃,他也不理人家,眯眼朝里看了一圈,径直朝曹焕走了过去,坐下后就往桌上一趴。
“睡过头了,不好意思。”
莫达拉闭着眼睛说道,抓过桌上的饮料灌下去大半。走近了,曹焕才发现莫达拉胡茬都没刮干净,黑眼圈极其明显,似乎眼袋都挂下来了。
“你几天没睡了?”
“没法数,你现在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都不一定能答对。”莫达拉起身搓了把脸,对着面前的小蛋糕看了会儿,叉起它两口啃了个干净,“你那块吃吗?”
“给你。”
曹焕赶紧把蛋糕推给莫达拉,莫达拉又是两口解决,随着剩下的小半杯饮料一起塞进五脏庙。莫达拉长吁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盘旋的树根造型发呆。两人之间就此安静了下来,谁也没先说话,实际见面,莫达拉情绪的糟糕程度超出曹焕所料,曹焕一时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曹焕,”良久,还是莫达拉先开的口,他仍保持着后仰的姿势,幽幽地叫了声,听得曹焕莫名自觉坐直了,“你……别再查了。”
“……”听到这话,曹焕心都跳到喉咙口了,他身体前倾,两手撑在桌子上,看着像是恨不得爬过去般急切道,“是不是有人对你下手了?他们做了什么?!”
“我倒宁愿是我了……”莫达拉抹了把脸,将带来的一个透明文件袋递给曹焕,“这个给你,余了的验尸报告,你先看下。”
曹焕接过了文件袋,眼睛仍是看着莫达拉,莫达拉指了指文件袋,让他先关注袋子里的东西。他视线下移,袋子里面东西不多,除去翻拍的照片及一份打印报告外,只另附了一张手写的A4纸。
“负责余了解剖的法医突然换了人,变成了两个从省物证中心下来的,报告是他们出的,手写那张纸,以及翻拍的照片,是我跑到原法医师家里去逼着他给的。”
莫达拉说完又靠了回去,留空间让曹焕自己看内容。打印报告曹焕没有细看,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意见根据委托要求一共写了五点,简单来说,就是确认余了身上没有挣扎打斗痕迹,应为饮酒过量导致急性过敏而死亡。说白了,若家属没有异议,可能被判意外,也可能被判自杀,总之就是没第三人什么事儿。
“在她家里也没有提取到可疑指纹,很大可能最后变成酒醉后神志不清翻乱了自己家的东西,然后在睡梦中窒息死亡。”
莫达拉看曹焕放下了手中报告,补充道。曹焕看了莫达拉一眼,抽出文件袋里的翻拍照片及手写A4纸,翻拍照一共两张,一张是手肘内侧,一张是X光照。曹焕凑近纸张,辨认了下被强制缩到A4大小的X光照,上面显示的,应该是从喉咙到胸的这一部分。
“手肘内侧有静脉注射针孔,皮肤上有条状淤痕,血液中检测到酒精,但胃里没有检测到,且食管上部堆积大量液体。”曹焕把纸上的手写字读出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也就是说,余了是被直接注射了高浓度酒精,而那些人、那些人是等她死后,再给她灌酒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但报告里只字未提……”
曹焕看向桌上的打印报告,寒气沿着脊椎向上攀爬。
“那你以为,为什么原来的法医主任会被换掉。”莫达拉想喝饮料,杯子都底朝天了,才想起来早被自己喝光,他将杯子推到一边,继续道,“前两天,刑侦接到任务,说是在馒头山发现了一个不小的制毒□□基地,缉毒那边人手不够,请求我们支援,所以我们的人都去了。你还记得杨百练吗?就是那个老跟着我的实习生,他明年本来是有可能去你们那儿实习的。那天……那天他其实是要坐晚上的车回家的,刚好来队里拿东西,又刚好碰上紧急任务,他实习都结束了,可以不去的,但他还是去了。
“那个任务,布置得很好,是一定会成功的,但奇怪就奇怪在,那些人好像早就知道有人会来一样,比我们准备得还齐全,那种□□你见过吗,威力啊范围啊都一般般,炸不了多少东西,但是如果离得近,照样能炸得你身首异处。我队的正副队长,还有杨百练,没了,另外还有九个兄弟受伤,副队长的腿到今天都没找到。我应该也在里面的,可我为了这几份文件,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逃过一劫。“莫达拉自嘲地笑了下,摇摇头道,”如果我在,大概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至少,至少我肯定不会让杨百练去,就算他还在实习期内,就算他坚持要去,我也得把他铐办公室里。
“杨百练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他爸爸后来又找了个女的结婚,没再回来过,他是他爷爷一手带大的。他爷爷,一位很朴素的老兵,来安湖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结果却是来认领自己孙子遗体的。杨百练身体被炸成了两段,一只手和一条腿也没连着,我们刑事技术科有个来了才两年的姑娘,是他学姐,半夜被叫来局里缝身体,一边缝,一边哭。
“杨百练他爷爷来的时候穿的军装,上面别满了荣誉徽章,他看了杨百练很久,问我们他生前有没有受苦,听到我们说没有后,他点了点头,跟我们每个人都握了手,还敬了礼,说他是光荣牺牲,没丢脸,全程没哭。但是你知道吗,在我以为他爷爷已经回宾馆的时候,我看到他在楼梯上坐着哭,他哭了多久,我就在下一段楼梯站了多久。
“曹焕,我们这里有内鬼,我虽然早就察觉了,但是本来我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我们这么多人,对付一两个内鬼,不难。可正副队牺牲后,竟然马上就有人顶上了,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他们来了后翻阅之前的案子,第一个要结的,就是余了这桩。要说本来我还在自欺欺人,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只有一个内鬼,他的地位,他的权利,也是我们二十多个人加起来也对付不了的。就到此为止吧,别再查了,我不想下次掀开白布,看到的是你躺在那里。”
曹焕说不出话来,特别是莫达拉说到杨百练去世的时候。他印象中的杨百练,人长得高高瘦瘦的,稍微有些猫背,五官也没有特别突出的特点,但见人会先笑,特别亲切。然而就这么一个有大好前程在前等着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或者是我。”莫达拉突然轻声接了句,他手指沿着玻璃杯边缘画圈,道,“我昨天回家,发现我爸我妈长了好多白发,皱纹也变多了,我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他们了。我就想,他们就我一个儿子,而且我要是不做警察了,好像也没别的什么技能,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周阿姨韦叔叔也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算了吧,曹焕,真的别再查了。”
“我不查了。”
顿了会儿,曹焕抬头说道,莫达拉可能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皱了皱眉,严肃道:
“我没有在责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不是因为你在查,才导致现在这个结果的。这个贩毒的案子,我们是一直在跟进的,前前后后也抓了不少人了,但只要那个我不知道是谁的畜生还在包庇他们,那我们继续跟进一天,就多一分可能会遇到这事的概率,迟早的问题而已。不如说你其实帮了我们不少,不是你的话,我们不可能这么快定位到那四个人,也不可能抓得到阿波。可现在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做多只能自保,根本无法兼顾你,你的处境要比我危险,我真的不希望你再查。”
“我知道,我是说我真的不查了,真的,莫达拉。我不是跟你说我可能查到了点新线索吗,我手上确实有,而且也许知道了是谁在操纵这一切,这人也确实,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如果我查下去,势必会连累到你,而且就像你说的,我就是个活靶子,根本躲不掉,所以我不查了。你要……”曹焕顿了一下,小声道,“你要小心你们副局长,我想她应该也不愿意事情闹大,所以你会没事的。”
“副局长?是指……李副局长?”
莫达拉不耐地把自己鸟窝一样的头发搓得更乱,欲言又止好几回,最终没能说出个下文来。
“我不是百分百确定,只是希望你好好的,保护好自己。”
“嗯……”
莫达拉不知该说什么,只缓缓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我们吃个饭再回去吧,”曹焕调整了下情绪,先抛开了那些在他脑子里起波澜的东西,他瞄了眼服务员的位置,挡住嘴道,“这里太垃圾了,根本吃不饱。自助火锅怎么样,带烤肉的那种,我请客,不骗你。”
莫达拉还有很多话想说,他抬眼看了一下曹焕,对方明显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的意思了,搞得他这会儿不上不下的。他愣愣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根本没听懂曹焕说了什么。
这顿饭是曹焕和莫达拉吃得最安静的一顿饭,全程没说两句话,还都是围绕着食物。两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限制,他俩吃了半个小时就进行不下去了,两人各怀心事,在商场门口分别,曹焕一直看着莫达拉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他没有马上回家,漫无目的地围绕商场前的广场走了一圈,还看了会儿大妈们的广场舞。在明亮的灯光下,及躁动的乐声里,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分裂感,世界美好又有朝气,而只有他一人活在荆棘满地的黑暗中。
“你回来啦。”
“嗯。”
曹焕打开家门,正好看到谭北海非常无奈地蹲在雷电面前,手里拿着牵引绳,脚边放着嘴罩和背带。而雷电则是用尾巴盖住了脸,拒绝和谭北海面对面,直到他感觉曹焕回来了,才微微起身往门口看了眼。
“哦,我差点忘了,刚好,一起下楼吧。”
曹焕快速脱掉鞋子,跑过去给雷电穿好装备,他看了眼时间,比平时遛狗晚了不少,不过雷电看起来状态还可以,摇着尾巴走在他腿边。谭北海敏锐地察觉到了曹焕低落的心情,不过他没多问,只是挨近了些,牵起了他的手。
“我跟莫达拉说,我不查了。”
曹焕声音很轻,似是自言自语,他憋了一路了,有个听众在边上,终于是能全倒出来。谭北海在一边静静听着,没有要打断他说话的意思。
“我告诉他,他们副局长可能有问题,不过他其实也早就意识到了,一直在使绊子的,有可能是他们的高层这件事。他跟我说,余了的案子被随意处理了,而且……而且他们一直在跟进的贩毒案,就是跟阿波那四人有关系的案子,本来能有所进展,却被人提前通风报信,结果就是他们牺牲了好几个兄弟。那个个子挺高,总跟着莫达拉的实习生你还记得吧,莫达拉说他实习都结束了,只是回局里拿东西,刚刚好碰上出警就跟着去了,现在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大概是感觉到曹焕走得慢,背后一直有拉力,雷电回过头来看了看,放慢了步子。
“莫达拉让我别查了,我答应了,他这人我了解,我要是说我会继续查下去,让他不要再参与,他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但说实话,我是真的怕了,只要想到莫达拉有可能也会死,我就心慌。而且,你说我难道不怕死吗?我当然怕啊,我怕我爸妈为我哭,我怕……我怕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好像又把你抛弃了一次一样。可如果我真的不查了,让这件事随风而去,我会良心不安,我不是那种一心追求正义的高尚人士,但我知道得越多,越不能容忍那些人逍遥,我不想让余了传给我的棒掉在地上,自己一个人苟且偷生。你说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想过劝我放弃吗?”
曹焕看向谭北海,等着他一个答案,谭北海轻轻笑了下,揉了把他的头发,晃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
“你要的答案不是我的真实想法,而是要我肯定你的想法,你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不对,所以不管你选什么,我都支持你。你说我有没有想过要劝你放弃,我没想过,因为我很清楚不可能劝动你的,我确实也害怕,天天害怕你出事,但我同时也不怕,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说会陪着你,就会一直陪着你。暴风雨总会过去的,以后我们会一直晴天。”
曹焕点点头,没有说更多,只是握紧了谭北海的手,与他一起在路灯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