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客舟忍着腹部的剧痛,半跪在邓家涵面前,他露出很为难的表情:“师兄啊,我明年下半年就要读研究生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研究生生活是怎么样的,听说师兄你都读到博士了,能给我讲讲你的生活吗?”
环境、气氛都可以影响一切。
方才血雾漫布之下,面对裂口诡异的木偶人们,连白客舟都打从心底感到一阵恐惧。
如今在这片蓝色花海、清风吹拂、宛若梦境的温馨世界里,邓家涵也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其实还活着。
他只是一觉睡醒,在学校散步,然后遇到了一个师弟,这个师弟很英俊、很热情、很和善,也好像有很多的话喜欢说。
邓家涵慢慢讲着自己的研究生生活、学习、理想、喜欢的女孩……白客舟也分享着他的生活和他总是在日常中闹出来的笑话。
邓家涵说着说着开心起来,想给白客舟讲讲自己毕业以后的打算。
已经很久很久了……
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两年……也可能是好几年。
他自卑、恐惧,不敢主动和人攀谈,导师那件事后身边的人总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后来……他被困在这株银杏树里,也只有萧寒和他说话。
可是,两个同样被同性霸凌的男生每一天交谈的内容都是负面、痛苦的真实。而“那位老师”虽然愿意倾听他说话,并给他建议,教他怎么使用血雾,让他怎么报复性的大闹校庆……可是,每次和那位老师聊完,他的情绪都会变得更糟糕。
不像现在,和这个师弟聊完后,他感觉心情是放松的、身体是轻盈的。
白客舟很喜欢给别人讲自己的倒霉事,而且他提到自己的不幸遭遇时,口吻总是开玩笑、甚至幸灾乐祸的,就好像倒霉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我那时候才十岁,在一所特殊学校里上小学,以前还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天才。生病以后我在特殊学校的成绩一落千丈,同学们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白费力’,师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白客舟神秘兮兮道。
“不知道。”邓家涵被他讲的故事吸引了。
“因为我越是失去‘力量’,我就越要努力练,老师说我不行,我不信,我就练啊练啊,每天都在练习……别人练十遍,我就练一万遍,结果最后还是不行,被人轻轻松松打翻在地,那些打赢我的同学就用脚踩在我的头上。”白客舟淡淡笑道,“他们说我是‘努力努力白努力’,然后我又姓白么,所以就给我起个外号叫‘白费力’。我无论走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们就聚集在一边大喊我‘白费力’,这个甚至是全校的行为。”
邓家涵被吓了一跳……十岁……如果他十岁的时候被全校的同学起外号嘲笑、踩在头顶上殴打……那他根本就没有勇气继续上学了,更不用说念到大学。
“你就没反抗吗?”
“当然了,他们骂我,我就骂他,他给我起外号,我就给他们起,我能起五十个不带重样的。他们打我,我也打回去……当然我也打不过啦,所以我大哥看到我身上的伤就很生气,听到‘白费力’这个名字更生气。”
“可我不生气啊。”白客舟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当时还说‘白费力’这个名字听着像个外国人,像不像名著里出现的男角色名字啊……白兰地·费尔力之类的。”
邓家涵被白客舟清奇的脑回路惊呆了。
江流在背后闻言轻笑了一声。
邓家涵这才像是注意到她似的,畏惧的缩了缩。
江流把邓家涵从美好的幻想里拖了出来,猛地一下子回到现实。
邓家涵很清楚江流是多么强大的大妖,掐死他比掐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他从“那位老师”手里得到的所有力量,在江流这里都不过是蚍蜉撼树。
白客舟伸出手,想搭在邓家涵的肩膀上,快放上去时才发现邓家涵只是一股执念,没有实体。
白客舟脸色不变,手臂还是悬空,就像是自然地搭着。
“师兄,世界确实很不公平,我小的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遇到不幸的人是我,为什么被欺负的是我。但是世界上也有美好的事情,我们总要为了美好的事情而努力活着,不然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
白客舟注视着邓家涵的眼睛:“你讨厌这个世界吗?你有没有哪怕一个喜欢的人或者喜欢的东西呢?”
有没有喜欢的人……邓家涵的思绪飘缈起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察觉过自己的情绪。
有的……邓家涵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可是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有的……邓家涵曾经很喜欢学校的这株银杏树,经常坐在它的下面看书,可如何被这株银杏树困了多年,他现在对这株树只剩下恐惧。
“我讨厌这个世界……讨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所有事……”
邓家涵哭了起来。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如果在他生前曾有人愿意这么与他友好地谈心,也许他心中还留恋着悄悄喜欢过的女孩、热爱的自然景观……可是他现在什么都失去了!他只是一抹幽魂!
就像那位老师说的那样,这就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所有!
邓家涵情绪剧烈爆发,黑气围绕着他,像是平地起了一阵龙卷风,他灵体瞬间膨胀,而那片蓝色花海都被邓家涵突然爆发的力量压倒,逐渐枯萎!
花海梦境,将成烈狱!
白客舟被这猛烈的煞气正面冲撞,“哇”得一声猛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是怎么了?
明明“话疗”刚刚已经逐渐起效果了,怎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变化?
江流上前一步,把白客舟挡在身后,她伸出一只手,直指邓家涵眉心,冷道:“这个小子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白客舟马上知道江流要做什么了,江流要把邓家涵打得魂飞魄散!
他立刻抓住江流的手,忍住剧痛摇头:“……不要!”
江流却冷淡的瞧了他一眼:“然后呢?眼睁睁看他煞气爆发,带走现场的一切?我的学生可还在里面。”
不远处,蔺琳琳、关红儿、萧寒她们倒在地上,神志不清。
白客舟能看明白邓家涵在做什么,邓家涵现在是在用自己最后的一股执念化成巨大的邪恶力量,在爆炸的同时这股力量能够把永宁城市大学瞬间夷为平地,白客舟他们根本来不及救下现场的所有人!
这可是百年校庆,千挑万选的时机,大学部中学部两个校区的几万师生全都在!
白客舟已经来不及去想邓家涵到底是怎么拥有或者说学会这种力量的,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立场阻止了。
江流是对的。
但是,白客舟还是坚持:“让我和他说一句话。”
江流听到了。
她本可以不管白客舟的意愿,但不知为何从她手下伸出的蓝色花绳只是捆绑住了邓家涵的灵体,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谢谢你。”白客舟道。
他看向邓家涵,此时的邓家涵已经彻底煞气化,他目眦欲裂,浑身泛着黑气。
白客舟不知道邓家涵现在还能不能听到他说话,但他还是决定要说。
“我不能接受你的报复行为,但我能理解你所有的痛苦,师兄,我向你保证。”白客舟郑重说道,“你的导师和师弟都会得到惩罚,和掩盖你事件的永宁城市大学一样,他们都会得到应得的惩罚。”
“还有,如果真的这么讨厌这个世界的话……”
江流一开始只是沉默地听着,但是她在最后时刻接了一句话。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过我,如果真的厌恶人间,不如去爱上具体的一个人或者具体的东西。”
江流话语刚落,她的花绳化为火绳,烈火瞬间灼烧也净化了邓家涵。
在最后的一刻,白客舟看到的是那个温和、懦弱的学生邓家涵。
白客舟看见邓家涵的嘴唇动了动,那好像是:“……我记住了。”
白客舟以为江流会把邓家涵烧得魂飞魄散不得往生,没想到只是净化了他周身的煞气。但邓家涵煞气已失,这股执念也就无法留存了。
邓家涵最后还是消失了。
但比起雨犬朝阳离去时的痛苦和猝不及防,邓家涵最后的表情至少是平静,带着对下一世的期望的。
但是,人有没有下一世呢?
白客舟一向认为,是没有的。
死了就是死了,哪里还有什么下一世。
但是白客舟同样相信,人或者精怪就算死了,都是化作另一种存在方式,回归这个宇宙。
如果有一天再造新生,那也一定是一个全新的人了。
就算邓家涵不会再记得白客舟的承诺,白客舟也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唔——”
他又吐了一口血,这一次伤得可真重啊。
“盘腿,坐下。”
江流命令道。
白客舟顺从的乖巧坐下,任由江流把手搭在他的背上为他疗伤。
白客舟身体一旦舒服了些,嘴上就忍不住了:“诶,我说江老师,你刚刚是不是挡在我身前了,现在还给我疗伤,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友情又进一步,现在是好朋友的关系了?”
江流冷笑:“你刚才付过钱了。”
白客舟:“……”
他花钱给江流补魔是为了救人,是出于侠义之心!
江流不要说得他们之间好像金钱交易一样龌龊!
“对了,姐姐,你刚刚那句话真的十分耳熟,特别像我说出来的一样,该不会是你模仿我的说话语气现编的吧?”白客舟天南地北地胡扯起来。
“哪句。”
“如果厌恶人间,就试着去爱一个具体的人或者具体的东西……这句,是谁给你说的啊?真有这么个人吗?”
没想到江流闻言脸色骤然一变,突然抽身站起来,白客舟一下子身体没有支撑,不由得向后一仰摔倒在地上。
“唉哟——我是伤患啊。”
江流冷冷瞧着他的卖萌脸,撤走花海幻境:“你们捉妖盟的人到了,剩下的你自己收拾。”
言毕,她拂袖而去。
白客舟一瘸一拐在身后追着,嘴上还不停:“捉妖盟来人了?我看他们可以来得更晚一些,等地球爆炸了再来更好。对了,姐姐,江老师,江流,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啊,你就告诉我吧,这也太像我的语气了,我绝对能和这个人当心之友……喂喂!江流!你怎么又不见了?!”
白客舟追不上去了,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银杏叶子。
为什么最后邓家涵会突然爆炸……就和朝阳那次一模一样,只是朝阳那次他们来不及反应,这一次江流来得及阻止邓家涵,没有把整座学校和学校里的几万师生夷为平地。
两件事会有什么关系吗?
他盯着银杏,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