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尽量不安排你干一些琐碎的工作了。像凑人头的会、市里没用的演讲考核、单位季度读书汇报,她应该都没安排你去。”
齐涛没想到,他现在觉得琐碎枯燥的工作,已经是被“照顾”过后的结果了。
齐川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小琴科长跟我提过,你想申请一个项目课题,准备的怎么样了?”
“怕是不行啊。”齐涛苦笑道,“一是没时间,二是没条件。本来呢,申请课题是想补充资金购买设备,但前提是得有好的题目和组成课题组的人员,还得有副局级干部当课题组组长。马科长跟领导汇报过两次,领导都说挺好,只要具备条件,局里一定大力支持,还要写宣传稿,把课题成果宣传出去。但所有的条件都得我一个人准备。科里每天都有各种验伤验尸工作,大案忙着出报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琐事,挤占了全部时间,根本没法准备。以前在学校,大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完成研究,现在大家的任务变了,做出课题说实话也没多大意义,升不了职加不了薪,大家都不热络。连马科长也是嘴上说说。只有物证快速检测技术研究方向申请了课题,但我对他们的领域也不熟悉,没法参与。”
这个结果对齐川来说似乎是意料之中:“你在学校里呆的时间太久了,你根本还是学生思维,没有社会经验。现在你自己亲身体验,应该可以明白我以前的意思了。”
齐涛从椅子上走到床边,顺势躺下来:“可是姐,学校的环境的确更单纯,却始终和现实生活脱钩。我以前觉得验尸验伤就是找清楚每个伤口,写清楚每份报告,不断探索研究新技术。但真正和伤者死者打完交道,却发现验伤的技术反而是最容易的事。”
齐川点点头,让齐涛继续说。
“就前天,三长街那里两个人打架,闹到派出所。其中一个轻伤,我很快就写好验伤报告,准备让科长看过就报到派出所。谁知道当天晚上马小琴科长就跟我说,另一个人找到关系,也拿钱跟受伤的那个和解了,就不需要再出轻伤报告了,得把验伤报告改一下。这我哪会。科长见我为难,就自己拿去改了。”齐涛叹了声气,“我一直想,如果来基层,就能接触到最需要帮助的普通人。我的理想就是帮助更多的普通人,为人民群众发声,现在越发感觉无力。”
齐川噗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齐涛坐起来,“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齐川笑说:“你才工作几天,就无力了,别是肌肉萎缩。”
“我知道,在工作方面,我能力没你强。但是我在努力。”齐涛相当严肃认真。
齐川想了想,说道:“古人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栖鸟于泉,鸟当然无法施展。你好好想想,自己的才学究竟适合什么地方,真的是柳江市的一个市级刑科所的普通技术人员?你所说的验伤报告,简直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你如果张开眼睛多看一看,就会发现平静的体制生活实则暗藏多少风起云涌,你眼前经历的,根本不值一提。后面大风大浪,你真能经得起巨浪翻涌?家里能帮你一辈子,但你自己不行的话,又能爬到多高的位置?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毕业之后一定要回柳江?月浦的刑科院、大学的讲师教授,哪个不比这个职位适合你?当然了,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们都会支持你。”
从回来之后,齐川已就这个话题与齐涛说了好多遍了。齐涛明白姐姐的良苦用心,但是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打算——他没兴趣爬到更高的位置,他只希望做最具体最切实际的工作。
他不去分辩什么,只回答说:“谢谢姐。”
“你肯听的话比什么感谢都管用。”齐川起身,“对了,若说基层同志对理想和现实的两全,我倒是有个人想推荐你交流交流。”
齐涛刚想说不用了,他想静静。
就听齐川说:“你应该也见过了,就是紫荆支队的队长江桥。这人可有两把刷子。”
齐涛心里立即掀起波澜,坐起身子:“怎么说。”
齐川说道:“几年前省里有个领导的儿子犯事,毒驾撞死3人、撞伤4人,被他爸拖上走下,最后以交通肇事罪量刑,判了3年。但因为这事,老领导前途尽毁。”
齐涛想到,上大学的时候,确实听他朋友们说过谁谁家的儿子坑爹坑大了,嫌日子过得没滋味,什么好东西都玩过了,竟然碰毒品。
“后来呢?”齐涛那段时间专心学业,好像没听过这件事的后续。
齐川问:“如果是你,你会帮老领导、还是会坚持寻找证据,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被判死刑?”
齐涛皱着眉头。老领导他知道,虽没有大作为,但非常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工作上也兢兢业业、谨慎小心,小时候还送过他生日礼物。
于公,他应该寻找证据,于私,又似乎有点残忍。
齐川看齐涛犹豫,笑了笑,说:“江桥呢,硬是挖到了他贩毒的证据。重新发起公诉,最终改判死刑、立即执行。可是老领导因为痛失独子,没多久就中风偏瘫了。”
“他罪有应得。”齐涛沉声说道。
“你说的没错,但又有错。你知道江桥为什么能一根筋地追查到底吗?”
“她有正义感和责任心。”
齐川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对也不全对。最重要的,是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连唯一的未婚夫都牺牲了,可以说她是真无坚不摧。但凡她有一根软肋,她就没办法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咱们先不提工作上的人情世故,就说她面对的毒贩。你以为毒贩是那么好欺负的、随她去查?如果不是因为这伙毒贩正好在华南省特大毒品案的层级里、华南联合三省谋划布局两年之久,她能把这条线真的剥开、真能全身而退?”
这时齐川的女儿过来敲门:“妈妈,我好困啊。”
齐川站起身,谆谆说道:“但我为什么说她能把理想和现实结合得很好呢?”
齐涛静静地等待答案。
“这个人妙就妙在,像你说的改报告的类似的事,她不会坚守原则不干,反而做得比谁都漂亮。公安局、特别是禁毒大队和刑侦支队接触到的恶人比你想象中的多一万倍,随时需要和稀泥,她和得比谁都有艺术感。有些需要替领导干的‘脏活’,她绝不会推却。她不是个一根筋走到黑的人。你可以跟她交流交流,做事不仅要讲原则,也要讲变通,更要讲政治觉悟和政治意识。不过你还要知道一件事。”
齐涛点点头。
齐川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她虽然无坚不摧,但很难走得长远。你和她不一样,全家都在为你开道,全家也都是你的软肋。你比她顺利一千倍,也要比她小心一千倍。”
齐川拉开门,九岁女儿的脸上带着孩童的稚嫩。
小女孩说:“妈妈,我今天的作业都写完了,也拍照给孙老师批改过,全对。你可以奖励我睡前故事吗?”
齐川揉了揉小女孩的脸:“真棒。那你想听什么故事呢?”
小女孩冲齐涛做了个鬼脸:“想听舅舅小时候被打屁股的故事!舅舅晚安!”
留下齐涛一人。
他静静地走到露台,抬头望向天空。
月明星稀,一轮满月挂在半空。月光皎洁如纱,层层洒落在齐涛的脸上。
已经入了冬,窗外飘着雪,空气又干又冷,他身上一阵一阵的凉,却绝不是因为空气的冷。
齐川的话除了提点警示他以外,他却觉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言外之意。
举全家之力、反哺家里的养育。
齐家的力有哪些呢?除了父母和姐姐的权力,还有他们家里的财力。
齐家在全国各处有好几栋别墅,除别墅以外,还有各种房产。齐涛上大学那会儿,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三居室,后来跟曹万华读书期间,又在新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三居室。
父母和姐姐的工作绝不可能支撑起这么一大笔支出,只有搞金融的姐夫有此本事。但姐夫真的能仅靠自己就在短短十年之间爬到投行高位、又积累如此巨额的财富吗?他不知道。
还有他和齐川、以及齐川的女儿儿子从小就享受最好的教育资源。上大学期间,他想参加什么项目都能稳稳地加入课题组,想发一作二作就有老师帮忙,他想读曹万华的博士甚至只需要一通电话。
“全家都在为你开道。”
“懂得变通、人情世故。”
这些话如同两座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喘不过气来。
齐涛抬眼望去,看到远处漆黑夜空里,月亮像映在井里似的,颤颤巍巍的,仿佛一碰就碎。
——
齐涛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天刚亮就踩着油门回郊区的家。
想见一见江桥,看看在他无数迷茫混沌的时候、支撑他走下去的暗夜明灯。
可刚一回家,就见江桥往外走。
“江队长,出什么事了吗?”
江桥看见齐涛,拉开车门坐了上去:“送我去刑科所。”
距离11·21特大命案积案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当年因为刑侦技术落后而不得不尘封的案件,今天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