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摆烂。
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外,黄宗林抱着双臂看着里面。
吴缘左胳膊上缠着夹板和绷带,右手拷着手铐,拿着只笔在白纸上画着奇怪的线条。
他整张脸惨白,平日里柔和的眉眼也变得痛苦纠结,唇上更是半分血色也无。旁人看来,这姿态有些苦大仇深。
小勇挠挠头,满脸郁闷道:“师父,俩小时了!他啥也不说就搁那画画,我还看不懂他画的是啥!”
黄宗林指尖敲了敲手臂,问:“那三个呢?”
小勇答:“都一致指认吴缘杀害了武遇。”
黄宗林拿起面前的笔录本翻开,的确如小勇所说,季龙、程灵和林大伟三人的供词毫无出入——吴缘因某些不为人知的仇恨杀了武遇。
“23岁,编剧,今晚还有电影要领奖。”小勇啧啧两声,表示惋惜,“这么年轻,下半辈子得在牢狱中度过了吗?”
黄宗林将笔录本放下,问:“你也审过不少犯人,像他那么冷静的,你见过多少?”
小勇想了会,答:“真不多,最近的得是半年前那个精神病。”
“一般来说,激情杀人的凶手事后很难有这么冷静的。换个角度,被冤枉杀人的,也很难有这么冷静的。”
小勇更懵:“那他到底是什么怪胎?”
黄宗林:“难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进去会会他。”
随后,他推开审讯室的门。
明亮的灯光随着打开的门漫进一个小方框,黄队的影子投在框里,黑黑的。
门被关上,四周的黑暗如羽毛般垂下,包裹着正中坐着的吴缘。他身上的白色西装沾染了不少血,非常触目惊心。
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仿佛世界的喧闹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受了伤的猫,缩成一团,浅浅地舔舐伤口。
黄宗林是一位有着十几年经验的老刑警,这一刻他都有些不愿打破宁静。
只是吴缘此刻不是艺术家,而是嫌疑犯。
黄宗林走到桌前,看了吴缘一会,才问:“画什么呢?”
吴缘低着头,没有回答。
桌上的灯被黄宗林拧了个角度,明黄的灯泡发出刺眼的光,毫无保留地直对着吴缘的双眼。
吴缘不禁要抬手挡一挡,刚想动作就发现自己的左手没法动,而他的右手正被锁拷拷在椅子把手上。
这样一来,双手不自由的他只能侧头。
光照着他好一会,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那是灯泡燃烧灯丝的热度。
这样强的生理刺激下,吴缘紧闭的眼角有泪水滑落。
黄宗林将灯头转了回去,然后搬了张椅子在吴缘边上坐下。那双泪眼朦胧的眼,带着一种天然无害的质感,看得黄队心里咯噔一跳,父爱心猛地泛滥。
他抱歉地说:“我只是想让你开口说话。”
吴缘在这重获新生的片刻想里的却是,刚刚那强光再来几分钟,他就是个哑巴,也分分钟能把所有实话撂了。
他打算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不行,张嘴半天只能发出“啊”类的气声。
黄宗林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递到他面前。
吴缘无奈地动了动右手,锁拷碰撞着铁质把手,发出叮叮咚的声音。
“你不想说说你这手怎么弄的吗?这或许是你唯一辩解的机会了。”黄宗林边给他解开手铐边问。
吴缘的手,庆幸只是脱臼。
要知道吴缘原本想过,如果真是骨折,搞到要先去医院,他宁可吞药重开循环。
并不是医院有什么洪水猛兽,而是他——
怕疼。
吴缘喝了半杯热水,那滚烫的液体滑过他的咽喉,舒服了片刻。他才说:“不。”
黄宗林问:“为什么不?”
长时间被同样的姿势所困,让吴缘的整条手臂都麻木了。他稍稍活动了手腕,攥紧手掌握拳,半晌才让凝固的血液继续流动。
他将面前的纸推了推,说:“……这个。”
黄宗林疑惑地看,不解:“这是什么?”
吴缘答:“循环。”
那张纸上,是他在循环里经历的所有时间点和事件,比上一次他画的更详细和清晰,当然是对他而言。
——现在放到完全不懂的黄宗林面前,那张纸上的东西就是鬼画符,抽象派级别的画作。
黄宗林指着一条粗线条问:“循环?上面标着的……是时间?”
吴缘点点头:“我掉入了一个时间循环。至今为止,在这个循环里,武遇已经死了七次。”
“……”黄宗林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纸,“我不明白,死了七次……你的意思,武遇死了之后,时间又会回到18点?”
他指了指粗线条的最左边,时间写着18点。
“没错。”吴缘喝完剩下的热水,“能给我再倒一杯吗?”
黄宗林很有耐心地照做,回来时直接将热水壶带了进来。
吴缘接过杯子,道谢。
黄宗林坐回椅子上,翘起脚,拿手怼着下巴继续看那张纸。
吴缘指尖轻点纸上的一个时间点——第三次21点,电话。
他说:“这个电话,应该是程灵打给他的。”
黄宗林问:“为什么?你听到了电话内容?”
吴缘摇头:“没有。我是在后来的循环里,打算假扮武遇去楼梯间抓凶手,然后遇到了程灵和季龙,他们在商量约武遇出来的事情。”
黄宗林很快就跟上思路,“你的意思是,程灵约武遇到楼梯间,然后季龙作为实施者,拿刀杀害了武遇。”
吴缘:“是。”
黄宗林问:“第四次你写了个程灵坠楼,什么意思?”
“在第三次里,武遇死的时候手里攥着玩偶服碎片。第四次时,我看到程灵穿着玩偶服,觉得她是凶手,就跟着她到了天台,没想到武遇也在天台上。”
“武遇?你等会。”黄宗林快进快出,拿回了一张表格。
吴缘看到,那是虎年影视盛典流程表。
黄宗林问:“18点到18点半是晚会的红毯时间,林大伟给的时间表是18点10分,他们就得在红毯区准备,那么武遇怎么会在第四次的18点15分左右出现在天台呢?”
吴缘一愣,回忆快速闪过。
他垂下双眸,陷入思考:“你说得对,武遇那个时候应该在红毯区才对。”
黄宗林说:“我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你所谓的循环应该是指某段时间不停地重复,就像莫比乌斯环?我刚刚查了下百科,是叫这个吧。”
“循环……”吴缘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堵塞,好像他和真相就只有一墙之隔了,可那堵墙非常厚,不是他能徒手拆掉的。
黄宗林看着纸,继续问:“回到刚刚的问题,武遇出现在天台上,他是否在等程灵,亦或者程灵就是被他约去的?”
吴缘脑海中“啪”的一下连起一根线,他说:“是武遇约她的,我记得那时候程灵说了句——”
“大晚上单独约我出来……是想我了吗?”
程灵那甜美的声音犹在耳边,让人听到就像吃了八百斤糖一样发腻。
黄宗林说:“好,既然是武遇约的,那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约程灵去天台这样的地方?”
吴缘解释:“程灵曾倒追过武遇两年,不得其果。后来程灵手上有武遇的黑料,并以此要挟武遇交出所有资源给她。”
武遇出道十年,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纵使是黄宗林这样一心只扑在事业上的好男人,也偶尔从孩子嘴里听过武遇的名字。
这样的明星,手里的资源又怎肯轻易给出?
黄宗林直接了断:“武遇不愿意吧。”
吴缘点点头:“我记得天台上,武遇说程灵不可能得到他的黑料,一定有个人在暗中指点程灵。”
“是季龙?”
吴缘侧脸看去,目光中带这些疑惑。
黄宗林说:“最开始你说了程灵和季龙是一伙的,所以我猜是他。而且他是武遇的老板,有武遇的黑料很正常。”
吴缘有时候搞不懂,这位刑警队长,到底是信他的循环,还是不信。不过他这次的本意只是找个人一起分析循环,黄队的相信与否,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看来武遇也防着程灵很久了。”黄宗林说着也口渴起来,自己倒了杯水,“后来呢,天台上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程灵拿出了那把刀,就是第三次循环里杀死武遇的那把。”吴缘至今印象深刻,甚至看到那把刀时身体还会不自觉害怕,“刀是程灵的没错,但她打不过武遇,还失足从天台上掉下去了。”
黄宗林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坠楼。”
吴缘继续说:“所以第三次的凶手不是她,而是季龙。”
“你……在循环里亲眼见过吗,季龙杀害武遇?”黄宗林陪吴缘聊了这么一会,难得的有耐心。
倒是外边的小勇干着急,拼命在耳机里对黄宗林说,别陪疯子玩游戏。
吴缘思考了一会,突然道:“等等。”
他一把拿过纸,瞪大双眼盯着纸上那几个字——第五次,外出,平安度过。
黄宗林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些字,不解地问:“你想到什么了?”
“武遇的妈妈是跳楼死的。”吴缘低声说,“但那个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发生,我第一时间就带武遇远离了晚会现场,他怎么会想到妈妈的死呢?除非——”
黄宗林追问:“除非什么?”
吴缘心里残缺的推理渐渐拼合,一个令人震惊的念头浮出水面——武遇也在循环里。
武遇保留了所有的记忆,因此通过程灵坠楼记起妈妈的死亡,才会在第五次时那样悲伤。
那只蝴蝶张开翅膀,将张牙舞爪的记忆扬起。
风呼啸地刮过时间的荒漠,在无人之境里留下了一串足迹。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吴缘满脸都是惊讶,这样怪异的表情实在有违他的高冷人设,可他真的不明白。
“吴缘?”黄宗林察觉有些不对劲,一手搭上了吴缘的肩膀,使劲摇晃。
这股外来的冲力将吴缘从沉思里捞起,他像是溺水后得救的旱鸭子,猛烈地喘着气,额头冒出细汗。
“你没事吧,到底想到什么了?”黄宗林担忧地问。
吴缘摇摇头:“……后面的,循环,主动……武遇找的季龙。”
面对语序混乱的吴缘,黄宗林很无奈,他完全听不懂。至此他已经在心里下了定论——循环全是乱扯的。
他低声问:“你,你是不是因为武遇死了,刺激有点大?”
黄宗林说的很委婉,毕竟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是吴缘杀的人。而正常人在杀人后,尤其是激情杀人后,精神都会有短暂的不正常期。
可吴缘恢复了缄默,再也不作答。
黄宗林站在小黑板前一脸困惑,他手里是吴缘的检测报告——身体、心理状态全都正常。
这时,走廊上传来两人谈话的声音。
其中一个是刘文。
刘文按着女生的肩膀,安慰道:“萱萱你先冷静。”
那女生嗓音不大,但听得出非常急迫:“我哥在审讯室里我怎么冷静啊?”
和刘文对话的女生叫吴萱,是吴缘的亲妹妹,今年20岁,是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没错,她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初高中都是跳级,大学后直接保送本校研究生的开挂少女。
吴萱穿着杏色短款羽绒服,里面是黑色lo裙,哥特式风格的妆面让她看起来有些高贵和神秘,好像刚从哪个漫展穿越而来。
但她满眼急切的担忧,打碎了高贵和神秘的表象,暴露了她本质——只是个关心哥哥的妹妹。
刘文坚定地说:“你听我说,吴缘绝对是被陷害了。我的同事正在做鉴定,一定会还他清白的。”
“文哥……”吴萱还想说什么,被她可爱的手机铃声打断。
她很快接完电话,回头说:“我爸妈来了,就在楼下。”
刘文点点头:“走,我陪你去带他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