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缘已经保持缄默快2个小时了。
再有十几分钟,零点的钟声就该敲响,灰姑娘回到南瓜马车,小美人鱼回到大海,而这次循环会回到起点。
实话说,在他猜到武遇也在循环里的那刻,他有过一丝激动。那种感觉就像遇难者在海中抱着浮木漂浮许久,终于见到了另一个也抱着浮木漂浮的人。
这让他想到去年夏天的夜晚。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快放暑假吧。
空调嗡嗡嗡地传出苍白的凉气,蝉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鸣颂自然的乐章。
吴缘窝在懒人椅上,正用修长的手指敲着键盘,他在赶一篇时限只剩几小时的更新。
当时已是凌晨3点。
是人是狗亦或是游荡的鬼魂,是路灯是飞蛾是流向沟渠的水滴,都在悄寂地熟睡中。
吴缘创作时非常不喜欢被打扰,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会开启勿扰模式,但那个电话还是破天荒的打进来了。
后来,吴缘才知道有个设定是——连续3个电话就会响铃。而他没有会连续打3个电话的朋友,所以没机会知道。
电话接起来的时候,对面的武遇好像中了五百万彩票那样兴奋:“我!我写了一段超级perfect的旋律!”
吴缘把手机从耳旁拿开,看了眼屏幕——
武遇。
是武遇没错。
但听起来怎么像个酒疯子?
他又将手机搭上耳边,只听一阵琴声传来。
武遇激动地说:“我弹给你听!”
那个旋律,吴缘是第一次听到。
起初是一阵低沉的琴音,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了渺小的种子,被深埋在土壤里。
漆黑的泥包裹着身体,厚重到令人窒息。
琴音忽转,清脆的大调编制成一个小水壶,武遇的吟唱声加入,像盈盈清水流入壶中。
那双弹奏钢琴的手,把水壶倾斜了个角度,滴答滴答——
清澈的水落入土里。
那颗种子奋力地吸取着养分,好似得到了力量般。
它将四周的土壤推开,无数根来自心底的枝桠舒展开,舒展在武遇高吟的歌声里。
武遇的歌声里有一种力量,让人看到生命的模样。
一曲弹尽,电话那头的人似是带笑,问:“怎么样,向死而生,很适合做主题曲。”
吴缘还未从共鸣的余音里苏醒,出于直觉,茫然地问:“你……你看过我的剧本?”
不然怎么会,每一个音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刚看完,脑海里就有这个旋律了。”武遇低哑的嗓音贴在他耳边,不同于他唱歌时深入人心,却依旧暧昧得让人措手不及。
吴缘赶紧将听筒挪开,对面的声音模糊了轮廓,只听见最后几个字,大概是“写下来给你听”之类的。
他拿起水杯喝了大半杯水,耳旁却还在萦绕那段旋律。
写的真好。
有一瞬间,他觉得武遇是懂他的。
吴缘的手轻搭在键盘上,可屏幕上的字却变成了小鱼,在无边无际的白纸海洋中游泳,就是不想被他抓到。
“呕——”手机那头传来奇怪的声响。
吴缘问:“你怎么了?喝多了?”
武遇:“……有点难受。”
吴缘:“哪难受?你家有没有别人,赶紧去医院看看?”
电话那头没有回答。
凌晨3点,一个男明星在家里喝多了,会是什么情况?
吴缘本就是个冷性子,不爱多管闲事,但那个晚上,他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武遇家。
先前为了将就武遇的行程,很多关于电影主题曲的会议都在武遇家开的,因此吴缘和武遇家小区保安也算半个脸熟。
他打武遇的电话打了一路,也没打通。
成年人喝多了喝大了太正常不过,吴缘有段时间还经常靠喝酒来找刺激大脑找灵感。
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吴缘唯一担心的,是武遇喝太多把自己喝到酒精中毒。
到了武遇家门口,吴缘发现,这人居然连门都不关!
还好都是独栋别墅,大半夜也没人串门。
他进门后背手关门,客厅的灯亮着,却没有人影。
吴缘试探地喊:“武遇?”
屋子里一片死寂。
客厅很干净,连个快递盒子都没有。这完全像个样板房,加上又是简约风,难得的让人在夏夜里感受到阴森气息,简直没有活人居住的痕迹。
吴缘以前来开会都是在一楼客厅,其余地方没解锁过。
不过他倒不害怕,径直上了楼。
终于他在三楼的阳光房找到了武遇,后者躺在钢琴旁,手机架在钢琴上——怪不得不接电话,只怕是电话响了,这位喝大了的大明星也不知道手机在哪。
吴缘踢开武遇周身的酒瓶,哗啦啦的一阵玻璃碰撞声,真不知道这人喝了多少!
他蹲下身,手臂从武遇的脖颈后抄过去,将他扶着坐起。
武遇闭着眼,有些难受地低吟着。
吴缘拍了拍对方脸庞,被滚烫的触感吓了一跳。他关切地问:“武遇?你还好吗?”
殊不知这脸颊发红发烫,其实是酒后正常的现象。
武遇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喊他,甫一张口,浓厚的酒气就飘散而出。
“嘶,喝了多少啊你?!”吴缘用另一只手捂着鼻子。
武遇笑嘻嘻道:“你是谁?你来陪我玩的吗?”
“我疯了吗,大半夜陪你玩。”吴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起来!”他稍稍使劲,将武遇搀扶起身。
武遇嚷道:“头疼!不想动!”
“爱动不动!”吴缘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将武遇拖到了隔壁的卧房里。
武遇就像滩烂泥似的,“唰”一下滚到床上,闭紧双眼。
“没把自己喝死,挺好的。”吴缘叉着腰喘气。他平时是个二次元宅男,不晒太阳不运动,扛着比自己重不少的武遇走了两步,就累成这样。
吴缘走向洗手间洗了把脸,又拿起一旁的毛巾,润湿。
他走回卧室,轻轻擦了擦武遇的脸。那个时候,武遇的头发还很短,额前没有刘海,几乎是寸头。
那般模样更显得他眉眼凌厉,就算闭着眼也像是睡着的猎豹。
冰凉的毛巾似乎冻醒了武遇,他缓缓睁开眼,意识居然有一刻清明:“……吴缘?你怎么,在我家?”
吴缘一脸无可奈何:“你还记得是你给我打电话说,要给我听刚写的曲吗?”
“不记得。”武遇又把眼睛闭起。
吴缘:“……”
他将毛巾塞入武遇的领口,结结实实地冻了对方一下,然后飞速跳开三步远,满意地欣赏来自武遇的叫嚣。
吴缘见武遇没有大事,本想直接回家,却拐了个弯地走向阳光房。后来的很多时候,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可能是直觉吧,或许是注定吧。
当时,他想看一眼那首曲谱再走。
阳光房内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周围散落了无数的酒瓶,还有无数的纸张。
吴缘拿起钢琴上被手机压着的曲谱,跳动的音符跃然纸上,再一次为他表演了生命之舞。
就像雪渐渐融化后的春天。
“你喜欢这首曲吗?”武遇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吴缘惊了一下,转身。他们的距离很近,月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的眼眸里,泛滥着莫名的情绪。
“所有人都觉得,你那个故事写尽了人性的恶。”武遇绕到他身侧,拿起自己的手机,“可我却觉得,在你的故事里,死亡像一种新生。”
吴缘能听到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或许是太安静,才如此突兀。
诚如武遇所说,大部分人都这么评价吴缘的剧本。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人说吴缘写的东西非常血腥暴力、恐怖惊悚。
吴缘对此类评价都一笑置之。
如今突然听到武遇的不同评价,吴缘有些失措,更何况这个评价准确地直击了他心内之词。
就好像玩一个你画我猜的游戏,吴缘只做了一个动作,武遇就把词语猜出来了。
这是一种令人喜悦的默契。
吴缘那舒缓的眉眼微弯,似是在笑。但他不忍打破这一片只剩下呼吸声的静谧。
于是他用不大的声音说:“人们都害怕死亡。”
武遇摇摇头:“人们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来带的疼痛与未知。死亡——意味着你将失去一切,那些曾有的荣耀、金钱、爱人都不再属于你。”
他平静地说着,夜晚也平静地衬着。
吴缘无法挪开双眼——看着武遇,一直看着。看武遇在风轻云淡地说着最沉重的死亡,看武遇波澜不惊的眼里好似有光。
“人们害怕的是死亡带来的附加产物,而并非死亡本身。”武遇也在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将吴缘望进眼里,用那一潭深深的泪水淹没。
吴缘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花谢花开,死亡也将带来新生,大自然本就如此。”①
“这首歌就是在写这些,你觉得如何?”武遇的语调微微上扬,好似个孩子得了小红花,正等着家长表扬。
吴缘从心地说:“很好。”
在那个夏夜,吴缘觉得自己遇到了知己。
古有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他虽从未相信世界上有人会真的理解自己,但某一瞬间,某一个点能被了解,他觉得很值得。
只是,在循环里的武遇,还是那个令他感到值得的人吗?
吴缘发闷地低下头,用力揉了揉头发,再顺着将手搭在因动作而裸露的脖颈后——这样看起来好像是苦闷的人在发泄情绪,发泄完之后便沉重地睡去了。
他本想在循环里保护武遇,可对方真的需要他保护吗?
吴缘闷着嗓子叹了声气,继而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灯。这灯太暗,像年久失修的破烂,就等着哪天光荣就义后被新的替换。
或许他不该顾虑那么多。
被困在循环里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他要做的是努力逃出循环,不管身旁是否有认同行,他都该全力以赴。
但是,那个时候武遇是不是解锁手机了?
吴缘的双眼霎时失焦无神,他又一次陷入回忆,想要找出密码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