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医院的住院部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大多都是很安静的,但有时候也会发生些喧闹的不愉快。
武遇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输液袋一言不发。此刻的他很想按下护士铃,请这些把医院当菜市场的人出去。
“平时见不着你人,孩子生病你倒来了?”这是他奶奶的声音,听完他就知道是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爸爸来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好像就没怎么见过他爸爸,或许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除开逢年连过节都见不到。
“什么生病?他生个鬼病!”那个男人的声音很雄壮,武遇听着就能想象到对方在酒桌上豪气的样子,“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他就搁那装病呢,之前在学校里打架、抽烟,学校老师都找到我这了!他那闹腾劲儿能病?”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遇毕竟才十四岁啊,他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不生病?”奶奶怒声道,“今天我被喊去学校,才知道他待在琴房里不吃不喝三四天,活活饿晕在那儿,这才送到医院来。”
男人冷笑说:“绝食?武遇你幼不幼稚?你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同意你去艺考!艺考是什么东西?那他妈都是学不好的垃圾才走的路!”
“你说谁垃圾?”武遇心中燃起怒火。
“你看看,这小子顶嘴的时候精气神不是挺足吗?”男人指了指他的脸,嘲讽道,“武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同意你妈送你去学琴,一个两个的眼里只有那死玩意儿,你妈弹琴把自己弹死了,你还要走她的老路!?”
武遇瞬时坐起身,质问:“她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
“你果然在这是装病是吧!”男人破口大骂,却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我告诉你这四中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老子费了多大劲才打点好,你一进去就能进重点班,读两年就去国外,你还不知足!”
武遇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读音院附中。”
“你非要跟我对着干是吧?!”男人也不甘示弱,扬起手就要打,被武遇轻巧地躲开。
“你要打我的宝贝孙子?这可是医院!”奶奶紧张地警告男人,但或许是见多了这种场面,也没敢真的上手阻拦。她颤颤巍巍地扶着病床栏杆,着急道:“我可没带心脏病的药,犯起病来你直接给我送去太平间吧!”
“送送送!你就可劲儿惯坏他吧!”
“我惯坏他?”奶奶愤怒地拍了拍杆,“你出息了啊,在外头娶了个小妖精,这些年从没管过孩子,居然还敢说我惯坏他?”
武遇轻攥起拳,拔掉输液管,头也不回地跑出病房。
“你跑哪儿去!你跑了就别回来喊我养你!”
“小遇,这点滴还没打完啊……”
如果奔跑可以将所有烦恼都甩在身后,武遇真的很想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天荒地老,再没人能强迫他必须怎样。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从小到大,他不想要什么却不能不要。
所谓自由大抵也是不自由的一部分。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他终于想起自己原先是饿晕了才来的医院,打点滴打到一半跑了出来。快跑了这一阵,他有些疲累。
微风穿堂而过,武遇寻着风而去,走到一方开阔的天台。
天台上晒着白白的床单,一种很好闻的雏菊洗衣粉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他在朦朦胧胧又铺天盖地的白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身影坐在水泥筑起的围栏上,穿着医院发的蓝白条病服,应该也是住在这里的病人。
天色有些暗,阴沉沉的看不到太阳,风吹拂着小男孩的头发,他的目光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海,事实上除了一望无际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武遇在原地站了一会,就这么看着他。
他的身影真的很瘦很小,却在武遇眼里与另一个身影慢慢重叠。或许是他将双脚都伸到外面,或许是从背影里都透出的孤寂,让武遇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那个小男孩伸出了手,好似想抓住什么,吓得武遇急忙跑了过去,拦腰将他抱住。两人一同倒在水泥地上,扑起一地尘土。
武遇急道:“你做什么?!知道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小男孩没有回答,手撑着地缓缓爬起身。他看到武遇的手,微微蹙起眉头,不自觉地倒退一步。
武遇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拔出针头的手背上留着一道血痕,已经干透,模样是有些可怖。
“我擦干净,你别怕。”武遇将手背到身后蹭了蹭,“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仍旧是不说话,只瞪着大眼干巴巴地看武遇。
武遇无奈地摇摇头,以为小男孩是害怕自己。他席地而坐,靠在围栏的墙上,抬头看着广阔的天空,深深地呼吸着。
过了许久,小男孩竟然走到武遇身旁,也坐了下来。
武遇惊奇地问:“你不怕我了?”
小男孩侧头看着他,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不。”
武遇低声笑了笑,觉得这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有些可爱。
他屈起双腿,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脸,歪着头问:“你也是被抓来医院的吗?”
小男孩的眉眼间有些疑惑。
“不听话的孩子,才会被抓到医院里来打针吃药哦。”武遇装模作样的吓唬道,还把自己手背上的针孔亮给对方看。
没想到小男孩刚才见到血还有些害怕,此刻躲也不躲,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背。小男孩伸出小小的手,扒下了手背上贴着的止血贴,贴到了他的手上。
武遇愣了愣,看着手上四四方方的小白块出神。
他喃喃地说:“已经不流血了,不用给我贴这个。”
小男孩摇摇头,想了很久才说:“我家猫死了。”
武遇不明所以,完全不能将前后两句话对应起来。
“死,是什么?”小男孩又问。
武遇看小男孩问的认认真真,但眼神里却没有什么好奇,这给他一种感觉——小男孩只是在问一个问题,类似于你吃了没这种根本不在乎对方回答是与否的问题。
在那一瞬间他有很多想法,他不是听不懂这个问题,或许没人比他更懂,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小男孩。
武遇坦言说:“我不知道。”
小男孩难得晃了晃神,许久没有说话。
天台上有凉凉的微风吹过,那些来自城市喧闹的车水马龙都无法到达,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让武遇渐渐放松了身体,靠在墙上的他侧头看了看小男孩,前后串联着想了想,大概缕了个前因后果。
小男孩家里有只猫,他一定非常喜欢,可惜猫的寿命比人类短暂,总有时候要离开。于是他的爸爸妈妈怕他伤心,就编了些善意的谎言骗他说猫只是暂时离开。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武遇忽然说,他很少开口提往事,也很少直言他妈妈死去的事。
他说:“奶奶说她只是出远门了,有一天会回来的。我总是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奶奶就说快了快了,可是我等了好多年,她都没有回来。”
小男孩平静地看向他,一语戳破:“这是骗人的。”
武遇有些惊讶,他本来想借此安慰小男孩,却没想到小男孩心如明镜,那倔强的眼神里还透露给他一种,对方并不需要安慰的意思。
在武遇不知所措的时候,小男孩问:“你妈妈也是被人害死的吗?”
这一问,武遇更失措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孩子问的手足无措。
“我、我也不知道。”武遇难过地说,“没有人跟我说过我妈妈的死,虽然我偷偷听到过警察说的话,他们说她是……跳楼自杀的。”
小男孩问:“那是吗?”
武遇默不作答,他其实很清楚,非常清楚。那个晚上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后来的多少年他数次午夜梦回,他曾经最亲近的人从天而降,在他面前流尽鲜血而死。
这时,天台门口传来人声。
“谁在那说话呀?”一位穿着护工服的阿姨掀开白被单看见了他们,“哎这不是6床的孩子吗,你妈妈找你一下午,可一顿急火燎,原来你在这儿玩呢!”
小男孩不太情愿地站起身,随后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颗圆圆的巧克力球。他蹲下身,把球塞进武遇的手里,靠在对方耳边说:“答案不重要。”
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
护工阿姨带走了小男孩,武遇拆开手中的巧克力球,塞进嘴里,却发现这个球又硬又苦,难吃的他要吐了。
月光如滟滟的湖水,在武遇的手中流动,他握着吴缘的手,指尖彼此摩挲。
他打趣道:“我当时就在想,这人真是个孩子吗,看起来明明才七八岁,为什么说的话我都听不懂?难道这小孩是什么得道高僧的弟子?说起话来云里雾里的,故作深沉。”
没想到这话说完,吴缘半点反应也没有。
武遇有些失落地往吴缘身上靠,同时揪了揪吴缘的衣角以示不满。
“我好像想起来了。”吴缘轻声说,“那时候我高烧不退,住了半年院,半年的时间里烧了五六次。每天都要吃药,所以我为了不吃药,经常躲到天台上去。”
武遇眉头紧蹙:“半年烧五六次?难怪那时候看你,都觉得你快不行了,我还偷偷猜过你是不是……”
意识到自己失言,武遇匆忙闭了嘴。
吴缘没有在意,说:“那些药,不全是退烧用的。”
“刚刚你爸爸拿的药,是不是跟之前有关?”武遇试探着问。
还没等吴缘回答,身后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吴妈说:“小缘,你还好吧?”
说完,门顺声而开。吴妈朦胧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怎么不开灯,黑灯瞎火的你们在聊什么呢?”
啪嗒。
头顶的灯被打开。
吴缘抬手挡了挡,半晌才适应过来。他撑着床沿起身,走向吴妈,两人一同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想起了小时候住院的事情。”吴缘面无表情地说。
他注意到吴妈果然愣了愣,闪躲的眼神飘忽不定,半张着嘴,好似在犹豫说些什么。
“你真的想起来了?”吴妈问。
“当时我们还住在老宅子里,医院离胡同很远,爸背着我走了好久的路才到,到的时候立马给我扎针……”
吴缘越说,吴妈的脸色越沉。他确实是想起了一些细节,但对于为什么住院,仍旧是模模糊糊的。还有住院这段时间里,吴萱并不在他身边,这点也非常可疑。
吴妈长叹一声:“我们并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本来想说这事你既然忘了,那自然是忘了好,何必提起来伤心呢?”
吴缘说:“但我想知道。”
“小时候的你不爱说话,也不爱哭闹,在幼儿园也是自己一人在角落里玩。”吴妈从衣兜里拿出一本破旧的病历,“我和你爸爸带你去看过很多医生,都说你这孩子可能是患上孤独症了。但是你很聪明,从小我教你什么字啊、诗词啊,教一遍你就能把整本书都学会。
“所以我根本不相信那些医生说的,我的孩子不过就是性格闷了些,我们慢慢带着你,总有一天你会和正常孩子一样的。
“后来小萱大了,她爱闹腾,总追在你屁股后面跑,虽说一天到晚没少给我惹麻烦,但你渐渐的也愿意说话了。直到那天……”
吴妈停了下来,观察着吴缘的状态。
吴缘拿着那本破病历翻着,从他一岁开始,的确看过很多医生,每个医生的字都像章鱼爪一样乱爬,每页的背面都有一长串的精神类药物。
但他仿佛透过那些字,看到了他爸妈抱着他来回穿梭在医院里的身影。时光过去太久,他们或许都忘了,却有些痕迹永远存在。
“那天我和小萱玩躲猫猫,家里那只胖胖太吵了。”吴缘垂着眼,缓缓地接话说了下去,“我怕胖胖招来小萱,就顺手把它拴在院里的水龙头上。可是没想到,胖胖上蹦下蹿把自己吊死了。”
吴妈很是惊讶:“不是小萱栓的吗?!”
“是我。”吴缘抬起双手,猛地抓住自己的脑袋,“是我当时太害怕了,所以跟你们说是吴萱做的。”
“什么?!”吴妈瞬时错愕不已,仿佛晴天霹雳般,“当时我气疯了,小萱这孩子平时调皮捣蛋,没想到都到了那种地步,我担心她长大了不学好,就……我当年都做了些什么啊!”
武遇顷刻起身,走到吴缘身边,将他的手拿了下来。
吴缘有些崩溃地说:“小萱恨我是应该的。”
“不,吴老师。”武遇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这件事不是你的错,谁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武遇温柔的眼眸,他再也没忍住,径直扑到对方的怀里哭了起来。这动作把吴妈吓了一跳,好在武遇不再是当年懵懂的孩子,他朝吴妈摇了摇头,安抚吴妈不必担心。
吴缘把头闷在武遇的胸膛里,含糊不清地说:“她说得对,凭什么我生场病,烧个半年就能说忘就忘……”
一旁的吴妈越看越着急,也哭了起来:“孩子,你不能这么说啊。要这么论,也得赖我和你们爸爸。因为你病的这半年,又病的那么凶,那之后我们总是对小萱疏忽关怀,她要是恨也该恨我才对。”
一时间难过的情绪围绕着他们,但武遇知道,多年的积怨并不会因为愧疚而瓦解。吴缘与吴萱的过去是沉重的枷锁,拖得他们寸步难行,只能等时间来解开。
循环一直在继续,时间是最奢侈的东西。
“或许,吴萱谁也不恨。”武遇忽然说,“吴老师,你冷静些想想,她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的循环来?按她所说,这个循环里所有人都没有记忆,那么她是不是——”
“根本不想杀死我。”吴缘眼含泪光,出神地看着武遇。
“你们在说什么?”吴妈有些惊讶,“小缘,你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小萱跟你提起这件事了?你今天晚上突然回来,我和你爸爸真的很担心你,害怕你再像当年一样,人的身体真的遭不住这么病啊孩子。”
吴缘瞬间清醒,摆了摆手:“妈,小萱没有跟我说这些事,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你先出去待会,我和武遇有别的事说。”说完又在吴妈疑虑的眼神下补了句,“你放心,我没事。”
无可奈何,吴妈只能先离开房间。
“之前你和吴萱说过一句话,”武遇拿着纸巾,一边擦着吴缘脸上的泪痕,一边说,“这个循环不仅困住了我们,也困住了她自己。如果吴萱真的要杀你,没必要制造这么复杂的循环出来,我想你妹妹应该也不是害怕承担责任的人。”
“武遇,我有个办法。”吴缘忽然抓住对方的手,珍重地握在手里,“但是需要你的帮忙。”
武遇毫不犹豫:“你说。”
吴缘额前的刘海有些湿,刚刚过分激动的情绪让他此刻心绪不宁,但武遇的话确实给了他提醒,让他想起了上次循环。
他侧身正对着武遇,望着对方的双眼,沉声说:“你先别急着答应,这个办法很危险。”
“不管多危险,只要你说。”武遇非常坚定。
“我想,要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