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随后进了电梯,当电梯启动之后,秦颂便问道:“你觉得丁震的话合理吗?”
欧阳芸琪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第一,关于丁越致退出警界的原因;第二,他们父子俩在十年的时间内毫无联系。”
“第一点非常合理。”欧阳芸琪首先很肯定地说道,“至少这个解释比所谓的身体原因靠谱得多。丁越致辞职的时候也就五十多岁吧?身体还不至于到无法支撑的程度,况且此后好几年的时间里他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所以他的隐退还得从心理的原因来分析。作为警界树立的传奇,号称破案率百分之百,他身上一定承受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压力。他会更加害怕失败,一旦遇上无法突破的案件,很可能会选择逃避。”
“嗯。”秦颂点点头,对欧阳芸琪的分析表示认同。
可他脸上又浮现出沮丧的神色,因为这样的分析正在抹杀围绕着丁越致的神圣光环。
而秦颂作为九十年代后期的警校毕业生,丁越致曾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偶像,所以他尽快结束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再说说第二条吧。”
“作为一对父子,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这确实令人无法理解。”欧阳芸琪斟酌着说道,“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我只能认为这对父子间的关系是有问题的。”
秦颂的目光跳了一下,这正是他想听到的分析。
刚才在丁震办公室的时候,欧阳芸琪言辞中就曾透露出一些端倪,而且那番言辞很明显击中了丁震的痛处。
电梯来到了一层,两人走出电梯,正面对大楼南侧的玻璃幕墙。
幕墙外种着繁密的花草树木,墙内则摆放着一圈圆桌木椅,形成了一片雅致的休闲区域。
“我们过去坐会儿吧。”秦颂提议说。那个地方看起来很安静,正是交谈的好去处。
欧阳芸琪欣然赞同。
两人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阳光透过树木照进玻璃墙内,明媚却不眩目。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秦颂提醒道,“刚才你说到丁越致和丁震间的父子关系。”
欧阳芸琪的目光流转了一下,似乎自己在想着些什么。
然后她用明亮的双眸看着秦颂,问道:“警察,尤其是刑警,在肩负起社会职责的同时,对于家庭中的角色职责就会有所欠缺吧?”
“那是不可避免的。”秦颂坦然回答,“既然做了刑警,你的生活焦点就只能围着各种各样的罪犯打转。对于家庭这块自然就照顾得很少。”
“加入‘审判者’专案组之前,我就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欧阳芸琪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道。
“刑警的生活就是这样,和大学讲师的轻闲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秦颂笑了笑,既歉意又有些无奈的样子,“很多人确实无法适应。我还在当警员的时候,有个同事,是个小伙子,就总是说要辞职。因为他的女朋友实在受不了他的工作状态,用分手来逼他呢。”
“可以理解。跟案子的时候,经常三五天见不着人,还要担心受怕的——”欧阳芸琪轻叹一声,低下头想了会什么,然后她忽然又抬头说道,“其实都不用说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说我?说我什么?”秦颂其实知道欧阳芸琪的意思,但他有意打起了哈哈。
“你自己的内心生活。”欧阳芸琪的表情很认真,“你一直都这样吗?一个人。你的世界里只有案件和罪犯吗?”
秦颂沉默了。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足以勾起他内心深处太多的回忆。
良久之后,他轻轻地“呵”了一声说道:“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生活吧。”
“其实,”欧阳芸琪深深地看着秦颂的眼睛,想要把对方隐藏着的情感都要挖出来似的,“也不一定。”
“哦?”秦颂笑了,“你知道什么?”
“从那天你给我们放假,我就能感觉到你的另一面。在你的世界里,除了案件和罪犯,还有很多柔软的东西。只不过你喜欢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两天前秦颂带队伏击王淇时,因为感怀王淇与妻儿分别时的场景,所以给专案组队员们放假,让众人回家和家人团聚。
当时众人全都欣然散去,秦颂却因为公务在身,只能品尝孤独寂寥的感觉,那一幕正被细心的欧阳芸琪看在眼里。
此刻她特意提及此事,秦颂的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那善于掩藏情感的面庞上,生涩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家。
这确实是个温暖的词语,仅仅是想一想,也能给人带来阳光般的灿烂感觉。
家,一个让人疲倦时可以放心停泊的港湾。
更重要的是,在家里,一定会有人牵挂着你,同时也让你牵挂。
“你在想什么?”欧阳芸琪关切地问了一句。秦颂情绪上的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在想一些……”秦颂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欧阳芸琪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心神莫名其妙地乱了一下,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她垂下了目光。
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没有看向秦颂,却转过头去看幕墙外的那一片树木。
树木虽然繁密茁壮,但无奈秋意已浓,不再像春夏时那般郁郁葱葱。
一个受过伤的人,他的内心是否就像这秋日里的树木一般,即便尚有残存的绿色,却也终将在秋风中枯黄凋零?
在一片静默的气氛中,秦颂首先收回了思绪。
“对不起,我似乎把话题扯远了。我们应该在谈……丁震父子间的关系。”
事实上是欧阳芸琪一步步把交谈引向了秦颂的内心深处。
所以秦颂的道歉反而让她更加尴尬,她只好自嘲般地“呵呵”一笑,然后顺势把话题重新带到了正轨上:“我刚才在想,丁越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怎样去处理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关系?”
“他的生活必然是以工作为中心的。”秦颂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过关于他破案的很多传说。这些传说把他描述成一个为了破案可以废寝忘食的工作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说有一次他乔装打入涉黑团伙内部,为了保密,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和家人联系,甚至于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丁震此前的态度了。”
欧阳芸琪说的“此前的态度”,指的自然是和丁震会面之初对于刑警职业的冷嘲热讽。
然后她又详细地分析道:“丁越致是十一年前辞职的,那时候丁震刚刚二十四岁。因此可见,丁越致职业生涯最忙碌的时期,正和丁震的青春成长期相重叠。青春期的男孩在很多方面都期待着父亲的帮助和指导,而一心扑在探案工作上的丁越致显然忽视了儿子这方面的需求。所以父子之间就产生了隔阂。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丁越致被迫辞职时,丁震不但不苦恼,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为丁越致只顾工作,父子间关系很早就疏远了,所以才会出现十年也不联系的奇怪状态?”
欧阳芸琪沉吟着说:“一件事情的成因往往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父子两人形同陌路,那么双方肯定都有原因。”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颂立刻表示赞同,“早年丁越致可能的确对儿子关心不够,不过十年前他失踪的时候,丁震已经成年。这个时候丁震应该主动对日渐年迈的父亲承担起关怀的责任吧。”
欧阳芸琪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刚刚见识到丁震工作时的状态,他同样是一个工作狂。在他的眼中,家庭很可能也是一个非常淡化的符号。所以他对父亲才会有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
回想刚才丁震谈及自己父亲时的语气,不仅是漠不关心,甚至还时常透露出讥讽的意味。
秦颂别了别身子,显得有些不太舒服。
这对父子在事业上都取得了令人艳羡的成就,可是本该温馨的家庭关系竟是如此的冷若寒冰。
“不过即使这样,也还有说不通的地方。”欧阳芸琪又继续说道,“丁越致退隐之后,已经彻底告别了刑警生涯。在一个人慢慢老去的时候,他对亲情的依赖感会越来越强的。即使丁震没有时间去找他,他也应该主动和儿子联系的吧。”
说完这些之后,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甚至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
秦颂从对方的语气便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他立刻反应道:“你怀疑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可能性很小。”
“哦?为什么?”
“他还在领自己的退休工资。”
“领工资?”欧阳芸琪非常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
一个失踪十年的人,还在按时领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