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硕用右手食指重重地叩击了一下桌面:“正是这样!现在你们知道当年专案组为什么会徒劳无功吧?当年大海捞针的排查策略就好比撒网捕鱼。网虽然撒得大,但是有什么用?半年多的时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倒是连带破获了近百起盗抢案件,小毛贼抓了一大堆,可是正主的影子都没见着。像那样一个凶残狡猾的家伙,他看到你大张旗鼓地撒网,早就跑到网外面躲起来了,怎么可能陷落在你的渔网里呢?”
秦颂和欧阳芸琪都在暗自点头:这番话说得确实是有道理。
赵宏硕看到他们附和的神态,显得颇是欣慰,不过他随即又轻叹着感慨:“可惜啊。我当年负责这起案件的时候却没能想通这个道理。等我从刑警队辞了职,慢慢地静下心来,才逐渐品味出一些东西。后来我终于明白,要想抓住‘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我必须投下诱饵,等待他主动上钩才行!”
欧阳芸琪略略侧过脑袋问道:“所以你才开了这个酒吧,布下诱饵等待他的出现?”
“是的。”赵宏硕恨恨而又坚定地咬着牙关,“不管等多久,只要这诱饵没错,我就不信他永远不上钩。”
“那现在就说说你的诱饵吧。”秦颂抓住机会抛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你怎么知道这诱饵一定合他的胃口?”
赵宏硕用明亮的目光扫视着二人,问道:“你们刚才都听了酒吧里的音乐,有什么感觉吗?”
“很压抑。”秦颂首先给出了一个最简洁的描述。
“还有呢?”
“还有……嗯,还有一种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好像能煽动起你心底的某种不良情绪,甚至是产生一些……幻觉。”
“你不能闭起眼睛的。”欧阳芸琪看着秦颂说道,“那样你就太过投入了。音乐确实能影响人的情绪,当你觉得无法控制的时候,应该尽量把思维转移到现实世界中。如果集中精力和它硬抗,那就适得其反了。”
“是啊,”秦颂心有余悸地咧着嘴,“我从没想到音乐会有这么可怕的力量呢。”
“你还算好的了。我第一次听那音乐的情形,那才真正让人后怕。”赵宏硕郑重其事地说道,同时他起身走到东边墙角,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个塑料袋。
当他把这个塑料袋放到茶几上的时候,秦颂一眼认出那正是刑侦工作常用到的证物保全袋。
赵宏硕坐回到沙发上,把身体靠向椅背,然后用手指指那个证物袋说:“看看吧。那些音乐就是从这盘带子里翻录出去的。我第一次听着音乐,是2011年冬天的某个深夜。当时我孤身一人,戴着耳机,听完后竟像三伏天一样浑身大汗。那种感觉,似乎全世界都充满了暴力和死亡,让你充满绝望而又无处可逃。”
秦颂点点头,确实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拿起那个证物袋,却见里面装着一盘录音磁带。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正是这样的磁带把各种音乐送到了千家万户,不过现在其地位早已被碟片取代了。
“这盘带子和‘一?一二’案件有关吗?”秦颂敏感地问道。
“这是死者的遗物。是从学校门口音像店里买来的打口带。”
“打口带?”秦颂对这个名词显得有些陌生。
作为那个时代的少女,欧阳芸琪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微笑着解释:“就是国外的一些原版音乐磁带,因为积压卖不出了,就打上口,以废塑料的方式卖到国内来。不过很多时候,打口只伤到了磁带盒,磁带本身并不受影响。这样的带子就会流散到国内的音像市场上,称为‘打口带’。当年可是非常时髦的东西呢!”
“嗯。”
秦颂大致懂了,再看看那带子,果然是英文原版的,而且磁带壳边缘很明显有一个压碎的方孔。
赵宏硕继续介绍着这盘带子的来历:“当年专案组提取这盘磁带,本意是想检测一下上面的指纹。因为据死者的同学反映,死者生前非常喜欢这盘带子,几乎到了随身携带的地步。
“所以如果有人曾和她来往密切的话,也许会在磁带上留下痕迹。可惜后来技术人员并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于是这盘带子也就被大家淡忘了。直到我被免职之后,终日无所事事,而脑子想的仍然是那起血案。某天晚上,我无意中又翻出了这盘磁带,当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把这磁带放进随身听里面播放起来。”
“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样的音乐,而且还是深夜,一个人戴着耳机……”欧阳芸琪看着赵宏硕,深表同情。
“听音乐的过程的确很痛苦,不过我从这音乐中得到的收获却完全对得起这样的折磨。”赵宏硕咽了口唾沫,滋润了一下因兴奋而变得嘶哑的嗓子,“听了这盘音乐,我才真正了解冯春玲这个人,并且能够借此勾画出她的交往圈子。”
秦颂和欧阳芸琪被这样的理论吸引住了,他们全神贯注地倾听起来。
“根据专案组原先了解到的信息,我们把冯春玲刻画成这样一个形象:孤独、内向、情感简单。可是当我接触到她所喜欢的音乐之后,这个形象便被彻底颠覆了。而这音乐给我的感触还不仅如此。之前我一直很难想象:犯下了‘一?一二’血案的那个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恶魔?作案时怀着怎样的心态?我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动机和情感,而这答案同样也在这音乐里!这已不仅仅是一盘音乐磁带,这是死者留给我们的信件!”
见对方说得如此激动,秦颂便下意识地把证物袋凑到眼前,想仔细看看那盘磁带的真容。
却听赵宏硕又说道:“你如果能看懂磁带封皮上的文字,你就更容易理解我的话了。”
“哦?”秦颂连忙凝起了目光,不过他随即便露出无奈的苦笑,“都是英文啊?”
欧阳芸琪冲秦颂伸出手:“给我看看。”
秦颂把磁带交给对方,略有些惭愧似的:“嘿,大学毕业之后就没碰过英文,以前学的一点早就忘光了。”
欧阳芸琪笑了笑,不以为意。
然后她盯着磁带封皮认真地看了片刻,试着翻译道:“重金属,作为一种音乐形式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沉迷于死亡、暴力以及难以挣脱的情欲,表达着精妙的尼采‘深渊’理论。当你沉浸于这段音乐的时候,你会看到死亡成为胜利者,人们的良好意愿成为失败者,文明的基础受到攻击,暴力在摧毁一切,无边的情欲四处弥漫。你可以用虚无主义来麻醉自己,但你永远无法躲避笼罩一切的死亡阴影。救赎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暴力的方式享受死亡本身。”
“欧阳老师的英文水平真是让人佩服。”赵宏硕诚意夸赞道,“当年我们也都是不懂英文,才错过了这么重要的线索。等我听完音乐,再找人翻译这段话的时候,最佳的破案时机早已过去……如果专案组里有你这样的人,也许这案子就会是另外一番眉目了!”
“深渊理论……”秦颂对封皮中出现的这个词格外敏感,他复述着尼采的那段话,“无论是谁与这些怪物搏斗,都需要了解他们还没变成怪物的过程。而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我们已经看到他了,”赵宏硕幽幽地说道,“通过这盘音乐。”
秦颂眯起眼睛,他似乎也看到了那副狰狞的面孔——躲藏在充满了暴力、死亡和情欲气息的迷雾之中。
而欧阳芸琪的思绪此刻正集中在另外一个角度。
她把那盘磁带轻轻放回到茶几上,同时沉吟着说道:“如果这样的话,确实很难用‘内向单一’这样的词来定义死者了。事实上,她的情感世界要远比同龄人深邃复杂,以至于她觉得同学们无法和自己交流,所以才会显得冷淡和孤独吧?她有自己的爱好,自然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过这些朋友显然是小众且隐秘的。
“她的交际圈在校外,在这个圈子里,她很可能会展示出与同学印象截然不同的一面。而且,鉴于她有如此另类的音乐品位,我猜测她也应该有一些同样另类的人生经历。”
“说得很好!”赵宏硕再次对女法医表达赞许,“和我的感觉非常接近……不过我作不出这么详细的心理分析,我只是凭感觉对案情展开了新的推断。”
秦颂一直在倾听、思考,现在他的目光又转回到赵宏硕身上,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