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越致此刻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过话题说道:“快到五点了吧?你们难得到我这里来一趟,今天不如就留下来吃个晚饭,大家也可以多聊一会儿。”
“怎么好意思打扰您?”秦颂连忙推辞说,“我们一块儿找个饭店聚聚吧,我来请客。”
丁越致笑道:“有什么打扰的?我在屋后辟了几块菜地,各种时令果蔬都长得不错,只要去采摘一些,洗洗弄弄,一顿饭也就出来了。”
“是吗?”欧阳芸琪立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还有菜园子?我现在就想去看看呢。”
“就在屋后。”丁越致伸手一挥,“赵宏硕,你带欧阳芸琪过去,拣最新鲜的果蔬,多摘一点过来。”
赵宏硕应了一声,领着欧阳芸琪往院外走去。
宋杨便坐不住了,打了个招呼也跟在了两人的身后。
“我也过去帮帮忙吧。”秦颂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也想站起身来。
但这时他的身体却一滞,被丁越致在桌下用脚尖钩住了小腿弯。
秦颂心中一动,便顺势凝住了身形。
一旁的宋杨不觉有异,自顾自地追出院子去了。
丁越致目送着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后,这才转头对秦颂道:“秦队长,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哦?”秦颂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既然对方搞得这么神秘,这东西必然会有些玄机。
丁越致把手探入上衣口袋,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
秦颂认得那是一卷微型磁带,在电脑时代之前,警方常用此作为监听录音的工具。
而丁越致不等秦颂发问,便主动解释道:“‘一三〇’案件的时候,洛瑞进入现场时佩带了监听设备,因此当时的状况是有录音资料的。当年因为我出于保护洛瑞的目的,在警方记录中隐瞒了许多事实。
“为了不让真相埋没,这卷录音资料我一直保存着。你拿回去听听吧,赵红兵被射杀的前后经过都在里面。”
秦颂伸手收起那卷录音,同时略有些奇怪地问道:“您刚才怎么不拿出来呢?”
“我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丁越致眯着眼睛说道,“因为这录音带里的某些内容是不能让那个孩子知道的。”
听到这话,秦颂心中不由得一惊,同时品出了两层隐义。他立刻便压低声音问道:“您觉得我身边的人会有问题?”
丁越致没有直接回答,他沉吟着说道:“据我了解,‘一·一二’案件的档案只保存在公安局档案室里,并没有录入到电脑库中。如果说审判者从来没看过那些档案,你觉得有可能吗?”
丁越致的话语有些跳跃,但秦颂非常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
审判者凭一己之力查到了“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如果说他从没有参考警方此前的档案记录,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警方的记录又只保存在公安局内部,审判者要通过什么渠道才能得到呢?
这个问题不想则已,越是深想便越是骇人。
须臾之间,秦颂的额头竟细细地渗出了汗珠。
“你也不用太紧张了。”丁越致此刻反又宽慰秦颂道,“我也只是随便猜测,并没有什么凭据。不过既然你有心阻止那孩子继续作恶,我们就得格外小心才行。所以这带子里记录的真相,暂时只能让你一个人知道。”
第一个问题尚未解决,第二个问题又紧跟而来。秦颂紧蹙起双眉:“难道您刚才描述的都不是事实?”
“事实是事实,只是并不完整。”丁越致意味深长地直视着秦颂,悠悠说道,“既然我们想要阻止罪恶继续发生,那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切断罪恶滋生的因果联系,而不是去追求因果的根源。”
秦颂似懂非懂地舔了舔嘴唇,而他的目光则紧紧地盯着手中的磁带——在那里面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丁越致说道:“研读完成之后,你就和那孩子汇合吧。有你的能力和那孩子的思路,我想,是时候给十一年的闹剧画上个句号了。”
“那孩子?”秦颂更加疑惑了,“在和我们见面之前,您还和谁见过面?”
“就在几天前,那孩子好像叫……洛天羽吧?说实话,他能找到我,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洛天羽?”
听到这个名字,秦颂的脸上展现出的,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八点零七分,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除了“审判者”专案组的成员外,在座的还有一个外人——夏子涛。
他正在打一个深深的哈欠,好像尚未睡醒似的。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打完哈欠之后,他便用手揉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跟你们的作息时间实在调不到一块儿去,以后你们再让我这么早起床,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秦颂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身旁的宋杨,“把东西给他吧。”
宋杨把一个大信封推到夏子涛面前。
“这是什么?”夏子涛打开信封,从中倒出一叠资料和一个MP3。
“给你的新闻素材,你先把资料看了吧。”
一听说是新闻素材,夏子涛立刻来了精神。
他拿起那叠资料认真阅读起来,资料中的内容却是对十一年前一起劫持人质案件的客观描述,案件背景、涉案人物以及案发前后的全程经过,内容非常翔实。
“矛盾冲突很强,伦理关注点也有,”看完之后,夏子涛便甩着手评论起来,“只不过时间也太久远了吧?时效性差了点儿,就算写出来,恐怕新闻效果也不会很好。”
“案件中的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杀手审判者;而射杀他父亲的警察,就是一手培养出审判者的洛瑞。”秦颂淡淡地点出了材料中的关键之处。
“是这么回事?”夏子涛两眼放出异样的光芒,“这就不一样了!这可是现在最热门的社会焦点话题。我完全可以根据这些材料,分析出两代审判者的心路历程,绝对吸引眼球!”
秦颂点点头,夏子涛一下子就从资料中看到了对审判者心路的剖析前景,他的职业嗅觉倒没有让自己失望。
“把现场录音也放给他听听。”秦颂再次吩咐宋杨。
宋杨随即便打开了那个MP3,十一年前的现场录音真实地再现于众人耳边。
录音从洛瑞进入劫持现场开始,绝大部分内容都是洛瑞对赵红兵的规劝过程。
伴随着前者诚挚耐心的言语,赵红兵躁动不安的情绪似乎已慢慢平息。
而父子间的亲情更是让他无法割舍,终于他不再纠缠于与陈天谯的债务纠纷,而是向洛瑞提出要抱抱自己的孩子。
“把炸弹放下,松开人质,这样我才能放心把孩子给你。”在录音中,洛瑞用抚慰的语气说道,“你不用有什么顾虑,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现场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赵红兵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洛瑞又继续展开努力:“你还想不明白吗?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如果继续错下去,把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又放在什么位置?”
“儿子,我的儿子……”赵红兵终于开始喃喃自语。
谁都能从这语调中听出,他固执的精神防线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
“来,孩子,回头看一看,叫声‘爸爸’。”洛瑞此刻温柔的话语显然是对怀里的孩童所说,而他的目的就是要用父子亲情对赵红兵进行最后的召唤。
片刻后,清脆的童声响了起来:“爸爸,我的生日蛋糕买到了吗?”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赵红兵心中最柔弱的痛处。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癫狂的叫喊:“把我的钱还给我!还给我!”
“我真的没钱……”那苍白无力的辩解声自然是源于陈天谯之口。
洛瑞则焦急万分:“住手,请你冷静一点!”
“混蛋!你撒谎,我要杀了你!”赵红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末途的野兽,嘶哑绝望,令听者毛骨悚然。
随后他的话语声又变成了剧烈的喘息,像是正与什么人产生激烈的厮打。
“住手,都住手!”洛瑞大声喝止,但他已无法再控制局面。
直到枪声响起:“砰!”
一切终于结束了。
那段录音也到此为止。
不过会议室里的众人一时间却全都默然不语,似乎难以摆脱那段往事在他们心头笼罩的阴霾。
良久之后,还是秦颂打破了这令人备感压抑的沉默气氛。
“你有什么感觉?”他看着夏子涛说道。
面对这样的人间悲剧,夏子涛脸上一贯麻木不仁的表情也消失了,他恍然地摇摇头:“那个……那个孩子,是他的一句话……”
“是的。就是他的一句话改变了局势,令人感慨,同时也令人无奈。”秦颂也叹了口气,又道,“我希望你能把这个段落写进报道里面。”
“哦?”夏子涛回视着秦颂,似乎想从对方眼睛里领会到更多的深意。
“不光是报道,那个MP3你也带走,回头把录音也放到网上。”
夏子涛又凝视了秦颂片刻,他的嘴角渐渐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秦警官,你是在利用我吗?”
“你如果没兴趣可以不做。”欧阳芸琪最看不得对方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便冷冷地插话道,“我们掌握的网络记者也不是就只有你一个。”
“做,这么好的素材谁不想做?”夏子涛咧咧嘴,冲欧阳芸琪做出投降般的表情,“不过你们最好把真实的用意告诉我,这样我写文章的时候也好有所斟酌啊。”
这个要求倒是合情合理,欧阳芸琪看了秦颂一眼,在得到秦颂肯定的暗示之后,便又对夏子涛说道:“赵成宇,也就是现在的审判者,他当年很小,自己并不记得这起案件的详情。我们希望你写一篇报道,并且被审判者看见,因为案件中的细节有可能促使他放弃杀手之路。”
“你们的意思,是要让我写一封劝诫书吗?”夏子涛嬉笑着打了个比喻。
“也可以这么说吧。”欧阳芸琪耸了耸肩膀,然后又详细解释道,“洛瑞正是因为这起案件才走上了杀手之路。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幼年时期的赵成宇无意中转变了洛瑞,进而才有了后来的审判者。现在我们把这段往事告知赵成宇,目的就是让他从中产生反思。
“他会知道,成为审判者并不是他必须走的道路,洛瑞传授给他的那些理论也并没有牢不可破的根基——那其实只是一次偶然的事故,缘于他自己的一句无意童言。这场由他引起的血腥悲剧,现在也同样可以在他手中得到终结。”
夏子涛用手摸着下巴,像是颇有回味的样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知道怎么写这篇报道吗?”欧阳芸琪挑着眉头问道。而不待夏子涛回答,秦颂又在一旁加重了砝码:“你对这件事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重视,因为它其实直接关系到你的性命——你明白吗?”
夏子涛“嘿”了一声:“当然。如果这篇报道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我就会成为第一个逃脱审判者死亡通告的人。”
“嗯,你是个聪明人,我本来就不需要说这么多的。”秦颂转头看看陪坐在夏子涛身边的刘辉,“刘警官,你这就带他准备去吧。稿子出来之后还是先拿给我看看。”
“是!”刘辉站起来敬了个礼。
虽然腰间还缠着绷带,但他的身姿依旧坚毅挺拔。
夏子涛此刻也懒洋洋地站起身,他晃了晃手中的大信封,颇有些得意地感慨道:“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吗?除开董事长的身份,还注定要成为一个世人瞩目的大记者。”
“快走吧!”刘辉瞪了夏子涛一眼,然后拽这他走出了会议室。
待这二人走远之后,秦颂看着欧阳芸琪问道:“芸琪,你觉得这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不好说……”欧阳芸琪沉吟着,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绝对,“不过不管怎样,这篇报道一定会动摇到审判者的信仰根基。他苦苦追寻的身世之谜是如此无奈,而无奈可以消磨任何坚固的情感,不管是爱还是恨,他都没有理由再执着下去。如果这个时候再有外因的促进,那他放弃杀手之路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秦颂心中一动,他其实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外因,但并不方便在这个场合说出来。
“可我们就这样改变战略了吗?”宋杨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见秦颂闻声转过了头,他便又继续说道,“我们既然已经找到了丁越致,为什么不布下陷阱让审判者上钩,反而主动把他想要的那些信息告诉他呢?”
秦颂没有直接回答,他用目光在场内同僚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问了句:“你们谁同意用丁越致作为审判者的诱饵?”
众人都不作声。通过昨天下午的相处,他们都已被那个老人的深邃境界所折服,以他为诱饵捕捉审判者,实在是难以接受。
而且以丁越致的悲悯情怀,他对这样的行动多半也不会配合的。
片刻之后,却听宋杨挠着头皮说道:“我们已经有一个诱饵了,倒是不必再用丁老去冒险吧?把信息告诉审判者也好,这样我们也可以集中精力,盯死夏子涛。”
“可如果审判者真的被劝服,他放过了夏子涛,我们还怎么抓他?”宋杨不甘心地追问道。
秦颂轻轻叹了一声:“宋杨,你心中报仇的情绪太重了。”
宋杨一怔。
是的,他一直对王淇的境遇耿耿于怀,在他看来,审判者正是把王淇逼往绝境的凶手。
“我赞成秦队长的方案。”欧阳芸琪适时地对秦颂表示支持,“无论如何,制止犯罪才是我们最根本的目的。以后能不能抓住审判者是另一回事,但难道为了抓住他,你就希望他继续实施杀戮的行为吗?”
宋杨仰起头,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但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