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倒是欧阳芸琪坦然说道:“在座诸位恐怕潜意识中都会有类似的想法吧?不过大家都碍于身份,不能公开地表达出来。”
丁越致肃然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最朴实的是非观,但同时我们又都受到制度和规则的制约,并不会跨越雷池。但洛瑞却不同,他的性情过于热烈,难以控制。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思想已经完全受制于自己的情感,同时他也就失去了身为警察的准则。”
“是的,以洛瑞的性格,的确会这样。”欧阳芸琪也附和着丁越致的思路展开分析,“他原本是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刑警事业中,希望能在此捍卫正义的尊严。可是第一次参加行动,他就眼看着正义的概念在自己的枪口下被扭曲了。
“这就像一个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刚刚上路就撞到了坚硬的墙壁上。如果这个人是秦颂,他会因此放慢脚步,同时思考该如何绕过这面墙壁。
“但洛瑞却不一样,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种充满张力、无法收缩的性格,所以他不会停下来,他只会在碰撞中掉过头,从此跑向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秦颂看着欧阳芸琪点了点头,自己和洛瑞的性格差异确实就如同对方所说的那样。
从大学时代开始,不管是在足球场上,还是男女情感问题的处理中,这样的差异都尽显无遗。
丁越致对欧阳芸琪的分析当然也非常赞同。
却听他又继续说道:“此后过了大概两个月,我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陈天谯遭遇了入室抢劫……”
“四七”劫案,秦颂接住了这个话题,“这起案子我们已经研究过,而且猜到洛瑞就是涉案的劫匪。”
欧阳芸琪则看着丁越致:“您应该很快就查到洛瑞了吧?不过您再次把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丁越致并不否认:“是的。”
“如果您当时没有袒护他的话,以后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宋杨似乎颇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欧阳芸琪摇着头道,“以洛瑞的性格,即使这起劫案让他受到惩处,他成为审判者的计划也不会改变的。最多也只能拖延他展开杀戮的时间而已。”
丁越致也点头喟然叹道:“唉,因果已经酿成,再要挽回就难了。而且我当年袒护洛瑞,也是出于无奈……”
“您就是心地太过慈悲。”欧阳芸琪抢着说道,“您既不忍心追责洛瑞,更不忍心从赵红兵妻子那里追回赖以救命的钱款,所以您干脆从警队辞职,一走了之了。”
丁越致露出苦笑,算是默认了对方的分析,然后他又说道:“不过我早就有退意了,一直拖着,只是还想培养一个接班人出来。而洛瑞的转变让我心灰意冷,从此在警界也就再无留恋。至于那起让我难以决断的劫案,更是让我坚定了要从因果相连处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辞了职,专心去研究罪恶滋生的因缘关系。那时候谁能想到,洛瑞竟然正在策划一个极为可怕的血腥阴谋?”
“您的确是想不到。”秦颂看着丁越致说道,“因为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您可能并不知情。”
丁越致的目光闪了一下:“什么事?”
秦颂反问:“那年的‘三一六’贩毒案您应该也参与了吧?”
“参与得不多,那起案子当时是由副局长,现任局长刘思远直接指挥的。”丁越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有个亲信线人在其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好像叫崔什么的……”
“崔一凡。”秦颂报出了那个名字。
然后,丁越致开始解释此人和洛瑞之间的干系:“崔一凡在案发后侵吞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资,他的行为虽然被刘思远发现了,但后者出于重重考虑,却决定把这件事情私压处理。洛瑞正是对警局的不作为愤愤不平,这才彻底走上了成为审判者的不归路。”
“还有这一节?”秦颂讶然之余,又唏嘘着叹道,“这样的话,洛瑞转变的整个历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一三〇’案件是他思维的转折点,他无法摆脱赵红兵之死带来的压力,并且从此对警察的职责产生质疑;而警局的不作为则让他彻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坚信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伸张正义;
“在这个时候,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审判之庭一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进的路标……在这一系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洛瑞终于变成了一个常人无法理喻的怪物。”
欧阳芸琪又把这个过程详细地描述了一番。而秦颂等人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颇以为然。
“现在你们该明白我为什么会用‘宿命’来解释洛瑞的转变了吧?”丁越致感慨万千地说道,“那么多无法预料的事情却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那个孩子没有特别喜欢他,我也不会派洛瑞进入‘一三〇’案发现场;如果那孩子没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会和平解决;如果当时狙击手的位置好一点,就不需要由洛瑞来完成射击;如果警局没有不作为,洛瑞也不至于要用如此极端的方法去展开复仇的计划……当上述一切都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除了‘宿命’两个字,还能怎样去解释呢?”
说这番话的时候,丁越致再次展现出悲天悯人般的慈悲情怀,而“宿命”的理论显然也包含着对洛瑞的宽容意味。
他身旁的听众们也都随之露出感叹的神色,唯有秦颂黯然神伤,似乎仍然藏有解不开的心结。
而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决定把这个心结倾吐出来。
“就算一切都是‘宿命’,可有一件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红着眼睛说道。
“审判之庭,是吗?”丁越致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你无法原谅他创立了审判之庭。”
秦颂仰头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压了下去。
一旁的欧阳芸琪则背过脸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这副神情。
丁越致却又看着秦颂说道:“你知道吗?他创立审判之庭,除了计谋上的需要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秦颂的心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
丁越致道:“因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他最尊敬的对手。”
秦颂蓦然一愣,而旁边的宋杨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欧阳芸琪若有所悟般地点了点头。
“洛瑞是个感情强烈,甚至无法自制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准备踏上审判者之路的时候,你就成了他心中最为忌讳的障碍。”丁越致看着秦颂展开分析,“他无法割舍与你之间的深厚友情,但同时他又知道,你们必将成为誓不两立的敌人,而且你的实力是他永远也无法轻视的。这要求他必须彻底断绝对你的情感,因为日后交锋的时候,这种情感很可能成为他的致命死穴。”
秦颂皱起眉头,似乎并不太理解。
丁越致便问秦颂:“当你们成为不同阵营的敌人之后,你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情感而放弃原则?”
秦颂断然摇头:“不会。”
“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而洛瑞却不能。这样的话,如果你们将要生死相搏,在交手之前洛瑞就已经输了三分。”
的确如此……
秦颂假想出自己和洛瑞兵戎相见时的情形——那个家伙有着丰富而又强烈的情感,而自己在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得多。
他渐渐品出了一些意味,痛苦地喃喃自语道:“他就是因此要杀死这么多的人吗?”
“很大的原因确是如此。洛瑞心思的细密与谨慎绝不亚于你,他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所以他必须想办法断绝和你之间的情感退路。与此同时,在他的计划中又需要一个能证明自己死亡的无辜者,于是他便选择了自己和自己的妻子来担任这个角色。
“只要假死完成,审判之庭建立,你们就会从朋友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永无回旋的余地。他的情感弱点也就不再存在。至于为什么他十一年前,能够如此大度地偷天换日,我想,警局内部应该也被他渗透了。”
丁越致这样分析一番之后,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而且从各方面来看,审判者又都非常符合计划的要求。甚至可以说,他的计划正是因为审判者的存在而变得完美。”
“不!”秦颂听到此处忽然抬起头来,非常坚定地反对道,“恰恰相反,是那场自导自演的凌海市市郊公路枪击案,让他的计划出现了瑕疵。他的如意算盘正是被审判者击得粉碎,如果运气再差一点,他可能在十一年前就灰飞烟灭了!”
丁越致一怔,转念想想,似乎又的确如此。
他黯然摇了摇头,心中唏嘘不已:洛瑞、秦颂,这两个难得的警界天才却偏偏要纠缠于那段无奈的纷争中,而他们的实力又是如此接近,因此注定要走向一个三败俱伤的、令人无比痛惜的结局。
随着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被一幕幕地呈现出来,太阳也在这个过程渐渐西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