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所有人都傻了。
秦颂更是一愣,一时琢磨不透丁越致话中的含义。
“等等,您说……洛瑞培养了审判者?”欧阳芸琪的神情变得惊慌起来,“不,不可能,洛瑞在十一年前就已经在凌海市市郊公路枪击案中去世了,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
“看来,相对于那个小朋友,你们的思维还是狭隘了许多。”丁越致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听我慢慢说吧,这个故事很长,细节呢,也很多。”
秦颂完全傻了眼——他之前猜到在“一三〇”案件中,丁越致和洛瑞之间或许发生过一些隐情,而这段隐情正是令赵红兵转变的真正根源。
可丁越致为什么要说洛瑞也牵扯在其中呢?
“就像我们刚才讨论过的,这世间诸事的因果真是纠缠不清。”却听丁越致又在感慨地说道,“当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于是就开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你们知不知道我第一个选中的目标是谁?”
秦颂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以他的性格可不愿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
而一旁的欧阳芸琪则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脱口而出道:“难道是秦颂?”
“警校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员之一。性格沉稳、思维敏锐、有着极为出色的捕捉细节的能力,这样的人的确是最出色的刑警选材。”
丁越致看着秦颂说道,他的言辞中充满了溢美之意,但又毫无做作的感觉。
秦颂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酸甜交织。
当年丁越致到警校选材的事情他也知道,作为刑侦专业的学员,有谁不是跃跃欲试?
只可惜丁越致最终选定的却是洛瑞,而秦颂则注定要踏上充满荆棘的坎坷之路。
现在知道丁越致第一选择原本却是自己,在自豪之余,秦颂心中更增添了几分沧桑难耐的感慨。
欧阳芸琪问丁越致:“那您为什么又没有选他呢?”她的语气中也藏着深深的惋惜之意。
“因为在后来深入考察的时候,我却发现洛瑞身上有一些‘污点’。”丁越致在回答欧阳芸琪的问题,但眼睛却看着秦颂。
听到这句话,众人全都露出讶然的神色。
丁越致继续说道:“正是因为有这污点,所以我才会想着,妄想着要去纠正他。”
欧阳芸琪问道:“那污点是什么?”
“他的思想,正是审判之庭的雏形。”
“我要挑选的是此后几十年里警界的栋梁,必须非常谨慎才行。”丁越致看了欧阳芸琪一眼,用长者般的告诫口吻说道,“除了秦颂,还有另外一个人选,他各方面的条件也非常出色,我本来就有些难以权衡。正是洛瑞的这一点让我作出了最终的决定。”
欧阳芸琪当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选是谁。
“洛瑞——”她苦笑着说出了那个名字,“这次选择恐怕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吧?”
丁越致立刻摇了摇头:“不,单从选择上来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洛瑞和秦颂都足够优秀,而且又各有特点。秦颂性格内敛,有着冷静和坚韧的品质,如果选择他的话,他的发展会比较平稳,一步步走得非常扎实;而洛瑞则恰恰相反,他性格外向,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和冲劲,所以我当时更看好他在短期内的发展前景。”
“可这样的人往往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欧阳芸琪紧跟着说道,“如果他的热情受到不当的引导,会很容易走上歧途。”
“你说得有道理。”丁越致沉吟了片刻,“不过我当时并不担心这一点。因为我选中的人会成为我的弟子,他又怎么会受到不当的引导呢?”
欧阳芸琪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继续争辩什么,但是对方要用洛瑞把秦颂比下去却让她无法接受。
所以她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又说道:“可是事实已经作了最好的印证。您选择了洛瑞,而最终他却成了真正的审判者。”
“那并不是选择的错误。”丁越致再次强调。然后他沉默了许久,又喃喃地补充说,“如果一定要追究洛瑞转变的根源,或许只有两个字能够解释……”
“什么?”欧阳芸琪追问的同时,秦颂也非常关注地凝起了目光。
丁越致长叹一声,幽幽地吐出两个字来:“宿命。”
“宿命?”这样的回答似乎太过玄妙,秦颂等人纷纷皱起了眉头,一时间并能不理解。
“宿命。”丁越致把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秦颂身上,“你、我、赵红兵,甚至还有那个孩子,每个人都牵扯在其中。很难说有谁做错了什么,但当所有的因素都糅杂在一起之后,便促成了洛瑞的转变。对洛瑞来说,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的宿命。”
秦颂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那个孩子当年才六岁,有什么能力去改变洛瑞?
丁越致的这番说辞,实在是令人越来越困惑。
“那个孩子?”欧阳芸琪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他怎么可能影响到洛瑞?硬要说的话,明明是洛瑞影响了他的一生……”
丁越致的目光在秦颂和欧阳芸琪的脸庞上缓缓地扫过:“我能猜到你们的想法。当你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希望对‘一三〇’案件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说,一个非常清晰的是非因果:到底是谁促成了洛瑞的堕落?到底该由谁来为那个孩子的悲剧命运负责?而真相却是如此复杂,就像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些菊花,所有的因果都纠缠在一起——每个人都是源头,每个人又都是受害者。”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秦颂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直截了当地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抛了出来,“在‘一三〇’劫持案的现场,局势已经得到控制,洛瑞为什么要射杀赵红兵?”
丁越致默然不语,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时刻。
当时洛瑞在屋中对劫持人质的嫌疑人赵红兵进行规劝。
或许是因为洛瑞的口才的确了得,又或许是爱子的出现融化了赵红兵心底柔弱的亲情,总之赵红兵强硬的态度已经明显软化下来。
按照丁越致的经验判断,这场劫持案很可能会以和平手段解决,于是他对身边的干警做出准备行动的手势,同时继续通过耳麦监听着屋内的动静。
可那耳麦中随后却传来了令丁越致难以接受的信息。
这段信息忠实地记录了现场的情势变化,其中的事实真相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即使是丁越致的助手赵宏硕对最后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情。
他只知道洛瑞被临时任命带着孩子进入现场,试图对赵红兵进行劝服。
可随后却发生了某个意外,洛瑞射杀了赵红兵,而丁越致则隐瞒了一切,把这次射杀描述成了狙击手的失误。
现在秦颂终于把这个问题面对面地提了出来。于是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丁越致,等待他公布答案。
当回忆的思绪渐渐平息之后,丁越致终于开口了:“你说得不错,当时在现场,局势的确已经得到了控制。但随后那孩子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导致了形势瞬间逆转。”
秦颂转头和欧阳芸琪对视了一眼,脸上均有意外之色。
原先他们都认为是洛瑞操控着现场的局势,从没想过那孩子竟是其中的关键。
惊讶之余,秦颂立刻又追问道:“那孩子说了什么?”
丁越致神情酸涩:“当时我在耳麦里听见那孩子的声音,他问他的父亲:‘爸爸,我的生日蛋糕买到了吗?’”
秦颂等待了片刻,见丁越致已没有下文,便愕然道:“就是这句?”
丁越致点点头:“是的。你们可能并不了解,一月三十号正是赵成宇的生日,而赵红兵曾经答应过孩子,会给他买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可是妻子重病在床,赵红兵早就一贫如洗了,到了那天真的叫山穷水尽,口袋里连一张十元的大钞都没有。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铤而走险绑架了陈天谯,想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来讨还自己的血汗钱。”
“我明白了。”听丁越致这么一说,欧阳芸琪已品出了些滋味,“本来洛瑞就是通过父子亲情来唤起赵红兵对未来的希望,可惜工作刚刚见到成效的时候,赵成宇的这句童言却一下子又把赵红兵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世界中。他连儿子的生日愿望都无法满足,本该融化心灵的亲情瞬间变幻成了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丁越致轻叹一声,默认了欧阳芸琪的这番分析。而一旁的秦颂等人只觉得鼻喉间酸涩难当,一种难以描述的压抑感觉堵在心口,无从宣泄。
一个穷途末路的父亲却要面对一个充满了美好幻想的天真孩童——这就是十一年前发生在那间小屋里的辛酸画面,而众人都已经知道,这场残酷的情感碰撞终将走向一个悲剧性的结局。
丁越致用低沉的语调讲述着这个故事最后的篇章:“听孩子说完那句话之后,赵红兵的情绪便失去了控制。他再次向陈天谯追要欠款,而陈天谯却一口咬定没钱。赵红兵极为愤怒,他甚至对陈天谯进行了撕扯和殴打。鉴于他当时身负炸弹,这样的肢体冲突是极为危险的。迫于这种紧迫局面,洛瑞不得不开枪,将赵红兵当场击毙。”
原来如此。秦颂缓缓地摇着头,唏嘘不已。
而欧阳芸琪还有点愤愤难平:“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那其实只是一枚假炸弹吧?”
“当时谁能知道炸弹的真假?洛瑞的举措从现场警员的角度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秦颂轻叹了一声,似乎难以言述。
“只是这结果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是吗?”丁越致把秦颂说了一半的话补齐了,然后他又苦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局外人,尚且有这么深的感慨。洛瑞作为当事人,本身又对那个孩子有着一见如故般的深情,你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感受吗?”
秦颂默然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审视那个人。
曾经的至交好友,却又凝固着十一年的仇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自己该去体谅他吗?
赵宏硕回忆着说道:“我还记得当年枪声响起后,我们冲进屋内时的情形:洛瑞紧紧地抱着那个孩子,不让他转头看到父亲死去的场面。而他自己则呆呆地站在原地,神色一片恍惚。而他本来是个开朗乐观的小伙子,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我当时也注意到了,”丁越致证实了黄杰远的说法,“他毕竟是第一次参与正式行动,结果就发生这样的状况。我很担心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压力,所以特意吩咐狙击手顶下了射杀赵红兵的责任,希望洛瑞能借此避开这段是非。
“可惜这个安排并没能达到理想的效果,当天晚上我找到洛瑞,看到他还在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知道他一定是自己想了很多东西,因为他一见到我,就红着眼睛说道:‘丁队,我真后悔,我后悔自己的枪法为什么会那么准。如果被我打死的人是陈天谯,那该多好?’”
秦颂等人面面相觑但又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