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丁越致此刻又转目看向了众人:“各位,赵宏硕向我转述了你们分析案件的过程。我很佩服你们在心理学方面的见解,我的儿子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众人略一点头。
能受到警界传奇人物的夸奖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众人无法在这样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却听丁越致继续往下说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我并不恨她,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忙着查案子,对家庭的付出实在太少,是个女人都会离开我吧?只是丁震少年时无意中撞见了我妻子和情夫亲热的画面,而这个画面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当他长大之后,他不敢和女孩子来往,因为他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无法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丁越致的话说得有些隐讳,但秦颂等人都听明白了:因为少年时撞见母亲和别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阳痿。
这应该就是欧阳芸琪所说的“隐性自卑症”的根源。
“不过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知道。”丁越致幽幽地叹了一声,“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儿子三十出头了,各方面条件都那么优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我不光奇怪,而且还很着急。于是我就总是催促他,希望他尽快成家。他终于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好——”
欧阳芸琪轻轻打断了丁越致的话:“丁老,您别说了。下面的事情我们大概都能猜到……”
秦颂也默默地点着头。
有了丁越致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欧阳芸琪对案犯的心理学描述,当年那场血案的前后过程便基本清晰了:
面对父亲的压力,丁震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女人。
因为心理上的隐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仪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面条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从对方那里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觉。
而受害人却对他进行了言语羞辱,最终酿成了惨案的发生。
丁越致知道大家不愿让他再继续那段痛苦尴尬的回忆,他便沉默着接受了这番善良的用意。
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说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真正应该为那起血案负责的人,正是我自己——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隐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秦颂完全体会到了丁越致当时两难的情感抉择:
他既然认为自己才是这场“因果”的起始点,又怎么忍心看着儿子独自承受所有的罪过?但残酷的事实又让他无法面对,他只能选择退隐,直到那段孽债彻底结束。
秦颂的思绪同时也由这一点引申了出去。
等老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之后,他便又问道:“那您十一年前从警队辞职,也不仅仅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吧?”
丁越致看看秦颂:“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秦颂“哦?”了一声,不太明白“对了一半”是什么样的概念。
“十一年前我辞职确实和洛瑞有些关系。”丁越致道,“不过即使没有洛瑞,我也不会在刑警队继续待太久。”
通过先前的交流,秦颂已经看出丁越致是个洞察敏锐、思维极深同时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测当年洛瑞杀人之后,丁越致同样不忍心制裁对方,所以才会辞职。
但现在看来,此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隐情。
“那就是说您本来就有了退意?”秦颂沉吟着问道,“为什么?”
丁越致正色看着众人:“因为当时我已经认识到,刑警工作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样的话突然从一个警界传奇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
秦颂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无法理解:惩治罪恶、维护正义,这样的工作怎么会没有意义?
丁越致早已料到众人心中的困惑,于是他紧跟着开始解释:“我们的工作,只是在清理那些长歪了的植株,而这些植株为什么会长歪呢?警察的职责要求我们,不管长歪的植株本身有没有过错,我们都必须把它清理掉。当我们严格去执行这个职责的时候,就不得不回避对于‘因果’根源的思考,因为这种思考往往会让我们对职责的合理性产生质疑。”
“难道他赞同审判者的理论?”欧阳芸琪悄悄附耳对秦颂说道。
的确,丁越致这番话语中隐隐有质疑法律规则的意思,而审判者本人正是在这种思维的引导下走上了成为审判者的道路。
在欧阳芸琪说话的同时,丁越致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着她急射过来。
而欧阳芸琪话音刚落,丁越致便摇着头道:“不,你错了。”
欧阳芸琪脸一红,露出尴尬而又惊讶的表情。
她说那句话时近乎耳语,不知数米之外的丁越致如何能够听见。
秦颂则心中有数,从丁越致刚才注视欧阳芸琪的神态可以看出,这个老者应该能读懂唇语——作为警界曾经的传奇,其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宋杨等人并不知道欧阳芸琪说了什么,所以听到丁越致的驳辞后均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
好在丁越致紧接着又详细解释道:“我的观点不但和洛瑞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他一边说,一边又转头看向脚下的那片花园,然后用诱导的口气问道:“你们想想,对刚才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审判者的观点,会怎么来处理呢?”
众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欧阳芸琪则抢着回答说:“长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挡住阳光的、根茎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会放过。”
秦颂低声附和了一句:“不错。”
丁越致也点了点头:“是这样的。审判者把自己当成法律之外的审判者,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去追究那些制度之外的责任。所以他会用最无情的手段来整治这片花园,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范围之内。”
“那您呢?”欧阳芸琪目光闪闪地看着丁越致,“您又是什么观点?”
丁越致幽幽地一叹。
他背负起双手,仰头看着天空,良久之后才道:“我认为没有任何一株花是理应受到清理的——不仅是被迫长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们是否妨害到别人,我们都缺乏足够的理由去惩罚它们。因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们根本无法追溯出一个真正纯粹的‘罪恶之源’。”
欧阳芸琪颇为感慨地“哦”了一声。
丁越致如此的处事态度与他先前的诸多言辞能吻合起来,给人一种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恍然感觉。
而更加令人唏嘘的是,同样都对制度本身存有疑虑,但丁越致和审判者又分化出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心灵之路:一条是极端的无情,一条却是极端的慈悲。
难道丁越致就是因为这样的慈悲情怀,所以要抛弃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带着这样的疑问,秦颂终于再次开口了。“按照您的说法,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吗?”他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自己的质疑,“因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凭那些花株互相纠缠、干扰?这样下去,整个花园都会受到破坏吧?所以这种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终却有可能导致最‘无情’的结果。”
丁越致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理解错了。”
他直视着秦颂的双目说道:“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做。当我们考虑整体利益的时候,清理歪斜的花株当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实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时光投入到类似的工作中。在这二十多年中,我破获了无数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
“可我却看不到那花园变得更加美丽,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干在不断地生长出来。终于,我开始渐渐地明白,那个一直被我们回避的问题恰恰才是事情最关键的所在。”
“我们一直回避的问题……”秦颂喃喃地愣了片刻,“说来说去,还是‘因果’这两个字吗?”
丁越致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您想说,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问题最末端的体现,仅仅去治理它们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应该去解决更加本质的问题。”秦颂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丁越致的表情,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示意之后,他又话锋一转,“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刚才说的,园子里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种‘因’,但它同时也在承受着另外的‘果’,诸多‘因果’纠缠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丁越致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的确找不到‘因果’的源头,但我们却可以切断‘因果’传递的途径。”
秦颂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
一旁的欧阳芸琪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两人之间的交谈,她的思维丝毫没有落下。
只是宋杨这个年轻人此刻却显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丁越致仍然以院子里的花园作为比喻,继续详述自己的思想:“你们看看这些花儿,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长之道。它们在影响别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受到别人的影响。而一个好园丁究竟该做些什么?只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还是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
众人的思绪都被调动了起来,所谓更有意义的事情,会是什么?
而丁越致已经在给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系会互相挤压,那么在播种的时候,就该留下更大的空间;如果知道光线会受到遮挡,那我们为什么不创造出更多的阳光?当这些问题解决之后,便不会再有歪斜的花株产生,我们也就不会再陷入规则和情理的矛盾冲突中。”
秦颂正在暗自点头之时,却听宋杨嘀咕着说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说这阳光——我们怎么可能创造出更多的阳光来?园子里这么多的菊花,终究会有几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阳光,别人是没有办法帮助它们的呀。”
“办法总是有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丁越致指着园子里的一株幼菊问宋杨,“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吗?你觉得它现在有没有可能享受到阳光?”
那朵幼菊长得尚矮,而且又处在花园东边的位置,渐渐西去的阳光便被前面高大的植株遮得严严实实,幼菊只能委屈在昏暗的环境中。
宋杨晃了晃脑袋说:“除了把它东边的菊花清理掉,否则是没有办法的。”
丁越致没有直接反驳对方,他转身向着自己居住的小屋内走去。
宋杨挠着头皮,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好在没过半分钟,丁越致便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当他再次来到花园边的时候,宋杨发现对方的手中多了一面小镜子。
丁越致把那镜子举起来,迎着阳光调整了几下,镜子反射的光线照进了花园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现在你觉得呢?”丁越致笑吟吟地问宋杨。
宋杨张了张嘴,“嘿嘿”地干笑起来:“还真是能做到的……”
“让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阳光,这样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义?”丁越致又转过头看着众人说道。
“确实如此。”秦颂由衷地叹了一声。
“这就是我离开警队之后所做的事情,十多年来从未停过。”说完这句话后,丁越致轻轻地把镜子放在一边,然后他走到桌前,在秦颂对面坐下。
宋杨也连忙跟过来,坐在了欧阳芸琪的旁边。
秦颂默默地看着丁越致,眼神又平添了几分肃然的敬意。
他终于知道,这个慈悲的老人虽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责任,他只是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去化解世间的罪恶。
这是一种更加温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时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赵宏硕为丁越致斟上了一杯热茶。丁越致略略喝了一口,润了润自己的嗓子。
再抬头环视众人,却见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还在回味自己刚才的那番言辞。
他便“呵”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话题扯得太远了?今天大家过来,可不是想听我的这些碎唠吧?”
众人相视而笑。
的确,他们此行的目的本是为了解开十一年前与审判者身世有关的谜团,只是不知不觉间思路却被丁越致所引,纷纷陷入到关于罪恶因缘的思考之中。
?而秦颂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着丁越致说道:“您刚才说的很有启发性。如果能中止罪恶酝酿的过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会发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刑警全都失业才最好呢。”
“那只能是理想中的状况了。事实上,中止罪恶的难度比惩治罪恶要大得多。我当刑警的时候,号称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离开刑警队之后,对于那些预料到的罪恶,最终能够成功阻止的却不超过一半。更遑论还有很多罪恶滋生的过程是如此隐蔽,在它爆发之前,你根本无法寻觅到它的踪迹。”
说到这里,丁越致沉痛地摇了摇头:“唉,要举这样的例子,只要一条就足够了。”
看着丁越致黯然神伤的表情,秦颂知道对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
这个老人一生都在与罪恶打交道,但最终却未能阻止身边至亲的沉沦,这样的局面着实令人嗟叹。
若再深究起来,丁震的异变又和丁越致对工作的忘我投入不无关系。
当丁越致呕心沥血要把阳光洒满世间的同时,却没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长。
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参得透?想到这里,秦颂也免不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不说这些了。”丁越致仰头向天,像是要将那些伤心的过往全部抛入云端似的。良久之后,他终于收回目光,看着秦颂说道,“秦队长,说说你们的来意吧,是不是为了‘一三〇’案件?”
秦颂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阻止那个孩子?”
丁越致略略沉吟了片刻,说道:“昨天你一说洛瑞为审判者寻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个孩子。我本来可以早一点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他假死之后,竟能蛰伏十一年去培养一个新的审判者。”
秦颂的心紧缩了一下,反问:“您刚才说……他?假死?什么意思?”
“哦?难道说你还不知道吗?”丁越致眉头微蹙,“培养审判者的人,正是洛瑞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