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下午两点五十一分。
在秋意渐浓的日子里,下午两点到四点或许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分。
倦倦地睡个午觉之后,在明媚的阳光下走一走,可以把浑身的筋骨都暖暖地晒开;而秋风清冽,带着并不寒冷的凉意,更能洗去人们身上的凡尘浊气。
秦颂此刻便在享受着这种舒适而又清爽的感觉。
而他的心情也是一片明朗,因为曾遮盖住他双眼的许多迷雾似乎都到了消散的时候。
他正站在一间独门独户的庭院门口,脚下是未经修葺的土路,身后则是一片茂密的果园。
很显然,这里已远离城市,属于地地道道的农村地区。
像这样充满乡土野趣的地方秦颂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了,而他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个小院正是丁越致隐居的住所。
欧阳芸琪和宋杨跟在秦颂的身后。
拜访一个警界中近乎传奇的前辈,这样的机会又有谁愿意错过呢?
和丁越致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秦颂等人提前十分钟便已来到了院门外。
院子围墙是用篱笆扎成的,里面的人很容易便能看到院外的动静。
所以秦颂还没有敲门时,已经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开门了。
来人正是赵宏硕,一天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丁越致身边,保护对方安全,并且和警方保持着即时的联络。
他打开院门招呼着秦颂等人:“进来吧。丁队刚刚在说,你们快到了呢。”
秦颂等人走进院子,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
定睛看时,原来院子里辟出了一块小小的花园,里面的菊花开得正盛,那股幽香也正是来自其中。
“丁老真是有雅致。难怪能十年都不露面,原来是找到了这么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欧阳芸琪忍不住感叹着说道。
“真是感觉不一样呢。长年住在这个地方,一定能延年益寿的吧?”宋杨立刻附和着说道。
而秦颂虽然没有言语,但眼神中也分明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既然大家都喜欢这里,那我们不如就在院子里坐坐。”伴随着那特有的苍劲男声,那个老者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道,“今天风不大,屋外也敞亮,不像房间里那么局促。”
秦颂等人纷纷表示赞同。
于是宋杨便和赵宏硕一起从屋内搬出桌椅板凳之类,赵宏硕还给众人都斟上了泡好的茶水,好像他已经成了这里的半个主人。
丁越致自己倒不急着落座。
他提起一个水壶,走到园子里给那些菊花浇起水来。
他的神情安详、动作轻缓,在秋日的阳光下倒像是个闲居的书画先生一般。
“丁老,您这一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状况吧?”欧阳芸琪有意要挑起些话题。
“你是说那个杀手吗?他不会来找我的——你们盯我盯得那么紧,他怎么敢来?所以我这一天过得正常得很。”丁越致收起水壶,目光看向院外的远处,又轻轻地叹了一声,“唉,昨天送走了我的儿子,我最后一个心思也算是了啦……”
众人都默然不语,对于这样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他们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片刻的凝望之后,丁越致从落寞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转过头来看着欧阳芸琪,嘴角微微地挑了挑:“你倒是应该关心关心你的同事们,昨晚一夜都没休息好吧?”
欧阳芸琪看着秦颂会意地一笑,秦颂则无奈地瘪了瘪嘴。
昨晚他带着宋杨在附近村口守了一整夜,防的就是审判者会突然造访丁越致。
而自己的这些动作都无法瞒过丁越致的眼睛。
这一夜虽然辛苦,但与秦颂此行的期待比起来,这点辛苦实在是微不足道。
秦颂最初把寻访的视线关注在丁越致身上,是因为审判者很可能为了身世之谜而找到丁越致,所以丁越致便成了追查审判者踪迹的一条潜在线索。
而现在这条线索似乎又有了某些更加重要的意义。
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有一个关键之处已确凿无疑:
在十一年前的“一三〇”劫持人质案中,洛瑞在局势已得到控制的情况下射杀了赵成宇的生父赵红兵。而三年之后,赵成宇被审判之庭选定为审判者。
其中的变化使人不得不对洛瑞当年射杀赵红兵的动机产生深入的联想。
而对此事的真相最为敏感的无疑就是赵成宇本人。
他被审判之庭精心培养成执行血腥正义的杀手,可他却未必真正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成为审判者。
十多年来,他的思想一直被洛瑞操控着,能有多少行为是出于他自身的价值思考?
而现在洛瑞已死,赵成宇的自我思维开始释放出来,他必须去探询自己存在的意义。
对赵成宇来说,他生命的转折点就是十一年前生父的死亡。
如果那次事件被证实是洛瑞刻意所为,那赵成宇身为审判者的精神基础就会瞬间崩塌,他会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被洛瑞利用以实现后者残酷计划的棋子。
赵成宇将在痛苦的反思中迎来再生,而与之相伴的则是审判者的彻底死亡。
这或许是秦颂最愿意接受的结局,他必须终结审判者,但却并不需要终结那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是郑佳的突然出现让秦颂看到了书写这种结局的希望。
通过那个女孩儿,他看到了赵成宇愧疚和彷徨的情绪;看到了赵成宇正彷徨站在人生的另一个路口,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前行;他知道赵成宇的精神世界正在寻找下一个导师。
秦颂当然要在这个时刻站出来,他要将那个从未把握过自己命运的孩子引往光明的方向。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对方的心灵之门,但他还缺少开启这扇门的最后一把钥匙。
那钥匙的秘密就掌握在眼前这个正在浇花的老者手中。
秦颂有着急迫的欲望去了解那个秘密,不过当他真的坐到这个院子里,面对着那个老者的时候,他的心却又突然沉静下来。
就像是进入了洞房的新郎官,当新娘子就坐在床头的时候,他往往却不敢去揭开那块梦寐已久的红纱。
红纱下究竟会是一张什么样的容颜?
秦颂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一下,做好准备迎来那个会决定结局走向的答案。
他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地啜了一口。一股清冽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像这菊花小院一样,给人带来爽快无比的感觉。
丁越致看起来更不着急,他仍在耐心地打理着园子里的菊花。
浇完水之后,他又开始拨弄那些花枝。
宋杨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丁越致,当后者在观赏一株紫色重瓣菊的时候,他忽然张嘴来了一句:“这株花应该剪一剪了。”
“哦?”丁越致略略回过头来,“你也懂花?”
“我父亲喜欢养花,所以我稍微知道一些。”宋杨“嘿嘿”地笑着说道。
丁越致用手轻托起那株硕大的花冠:“嗯,那你说说看吧,这花为什么要剪?该怎么剪?”
宋杨伸手在头皮顶上挠了挠,扭捏起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这养花的门道多着呢,我怎么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秦颂看看欧阳芸琪,两人相视一笑。
想不到像宋杨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在丁越致面前竟也有了几分拘谨。
欧阳芸琪便笑着鼓舞宋杨道:“让你说你就说好了。就算说得不对,也正好让丁老帮你指正指正。”
“好吧,那我就胡乱说了啊。”宋杨站起身走到花园边,对那株菊花又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他似乎又增添了几分信心,直起腰说道,“你们看这株菊花,它明显长歪了嘛,枝条已经侵略到其他花株的地盘上。这样的话,旁边挨着它的菊花,还有它自己的生长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应该把它伸出来的枝条剪掉才行。”
秦颂等人虽然没有走到花株边,但基本上也能看清楚了。
那株紫色的菊花虽然开得艳丽,但株干的确是长歪了,所以它的花朵已经侵犯到了边上的另外一株菊花,把后者的枝梢都压弯了。
“剪掉的话太可惜了啊。”欧阳芸琪怜惜那花儿开得妖娆,对宋杨的说法便有些迟疑,“再说就算剪掉,以后还是会长出来吧?到时候怎么办,还得再剪吗?”
“这花开得是好,但是影响到旁边的植株就没办法了啊。”宋杨冲欧阳芸琪无奈地摊了摊手,“不剪的话,以后这两株花都长不好。而且我看这株花根茎出土的时候就是歪的,这样的话,以后再长确实还得有问题。要彻底解决就只能把它连根挖掉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宋杨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身旁的丁越致,不知道自己的观点能否得到后者的认可。
丁越致却不置可否,他转过头看看坐在院子里的秦颂等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欧阳芸琪耸耸肩膀,没有再说什么——看来她认为宋杨的话是有道理的。
秦颂也点点头,他虽然没有种过花,但是看到那两株菊花纠缠干扰的样子,也觉得确实需要处理一下了。
见没人说话,丁越致便把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直接点名道:“赵宏硕,你来说说看吧。”
“我昨天就觉得这朵花有点别扭——”黄杰远看来也没有什么异议,“完全长歪了,还影响别的花,不如就刨掉吧。”
丁越致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俯下身,伸手在那朵紫色的菊花上轻轻地抚摩着,目光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株花都是丁老的心血啊。”秦颂揣摩着丁越致的心思,“虽说是长歪了,但要刨掉还是会痛心的。”
丁越致无声而叹,似乎对秦颂所言颇有触动。
然后他直起身看着那两株纠缠在一起的菊花,又独自沉吟了片刻后,忽然问道:“为什么你们没有人提议把另外一株菊花处理掉呢?”
“另外一株菊花长得很正常啊,”宋杨立刻晃着脑袋反问道,“干吗要处理它?长歪了的那株才是整个园子里的‘害群之马’。”
丁越致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秦颂等人:“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众人纷纷点头,对宋杨的观点都没有什么异议。
“诸事都有因果。这两株菊花纠缠在一起,原因就是紫色的那株长歪了。而且那株菊花虽然开得旺盛,但它倾斜的枝干却与其他的菊花很不协调,影响到了整个花园的美感。所以如果要进行修剪的话,肯定应该对这株长歪了的菊花动手啊。”
秦颂先是按自己的想法阐述了一番,然后又留了些余地问道:“不过丁老既然抛出这个问题,想必是另有些见解的。”
“诸事都有因果……说得不错。因为这株菊花长歪了,不仅干扰到另外一株菊花,也与花园整体的氛围格格不入,所以就该把它处理掉——这个道理说起来,如同天经地义一般。”
说到这里,丁越致停顿了片刻,话锋忽又一转:“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株菊花为什么会长歪呢?”
众人都是一愣,对这样的问题似乎毫无准备。
宋杨也挠起了脑袋:“为什么长歪?这个我可真的不知道……问问我家老爷子或许可以。”
丁越致笑了笑:“不用那么麻烦——这里面的原因我是知道的。花株出土之后如果向着某个倾斜的方向生长,不外乎有两种情况:第一,是由于周围其他菊花遮住了阳光,只在这个方向上留下了一丝缝隙,所以这朵菊花出于追逐阳光的本能,就只能长成这副倾斜的样子;
“第二种可能则是这朵菊花的根茎在泥土中受到了其他菊花根茎的挤压,以至于它的枝干在出土之前就已经倾斜了,这样它长大之后,便会在地面上侵占到其他菊花的生长空间。”
“原来是这么回事。”宋杨恍然大悟般地点着头。
他先是变换角度观察了会儿阳光照射的现状,然后又把脑袋埋在菊花根茎部位仔细研究着,恨不能立刻便把泥土也挖开,一窥究竟。
秦颂听完丁越致的这番讲述之后则微微垂下了头,他端起面前的茶杯,送到唇边时却又停了下来,双目紧盯着杯子里碧绿的茶水,思绪像是凝住了一般。
不过他并没有太长的思考时间,因为丁越致的下一个问题很快又抛了出来:“秦队长,现在对于园子里的这些菊花,又该怎样去解‘因果’这两个字呢?”
秦颂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旁边的欧阳芸琪等人也都明白他此刻的困扰所在。
此前秦颂赞成清除那株长歪了的菊花,正是从“因果”的角度去分析的:因为那株菊花长歪了,干扰到了其他的菊花,所以该当对它进行清理。
可现在看来,那菊花之所以会长歪,却又是由于其他菊花干扰在先的缘故。
那么要追究最初的始作俑者,难道要把周围遮挡光线的菊花全都清除,或者刨开泥土,对下面纠缠的根系先做一番清理吗?
见秦颂被自己的话绕了进去,赵宏硕便忍不住要帮对方解个围:“不管怎么样,从花园整体的利益来看,总还是要把那株长歪了的菊花处理掉吧?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不可能为了这一朵花,而把其他许多花儿都牵扯进来。”
“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丁越致点着头,右手又搭在了那朵娇艳的紫色菊花上,“不过对于这株菊花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当初由于其他花儿的原因,它不得不倾斜生长;现在又嫌弃它长歪了影响到整体的利益。那么它的一生,岂不是注定了无路可走?”
众人全都沉默了。
就连宋杨此刻也品出了丁越致这番话语的玄机——他显然已不仅仅在评论花朵,而是蕴藏着更为深刻的隐义。
就在这片沉默的气氛中,丁越致的手忽然一沉,握住了那株菊花的茎秆,将整株花儿连根拔了起来。他的这个动作毫无预兆,旁观者根本没有阻拦的机会。
大家都是一愣,欧阳芸琪更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丁老,您……您怎么真的拔了?”
丁越致“嘿”了一声:“这不是你们刚才一致认同的方案吗?”说话间,他将那株菊花轻轻扔到了地上。
花朵依旧鲜艳,但在离开泥土之后,很快便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欧阳芸琪看着那株残花,目光中隐隐透出惋惜的感觉:“话是这么说的……可是长歪了又的确不是它的错——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吗?”
“没有更好的方法。”秦颂终于再次开口,而这一次他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定,“因为它已经长歪了,为了整体的利益,就必须把它清除。”
丁越致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秦颂:“你说得没错。清除掉那些会妨碍集体利益的植株,这根本就是园丁工作中的守则。但无论如何,这种选择并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论。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们往往就找不到最终的答案。秦队长,你当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获的案子不计其数,应该很明白我说的道理。”
秦颂心中一凛,在丁越致言辞的牵引下,他的思绪飞出了小院,将触角探入到诸多过往的时空中。
那些曾经被他苦苦追寻的罪犯们一一出现在他的眼前,各自带着扭曲歪斜的人格。
而当秦颂试图分析那些“人格”背后的因果时,他的脑袋却变得如胀裂般疼痛无比……当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时候,又是谁将那条道路铺在了他们脚下?
这些问题秦颂以前也试图思考过,但终究会以放弃而告终。
这一次也一样。
“的确是找不到答案。”秦颂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的行为本来就不该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们只是在执行规则,让整体利益变得更好的规则。”
“你是在逃避这个问题……”丁越致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再次向远处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伤、痛苦、歉疚等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色,然后他又轻轻地说了句,“可如果无法逃避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秦颂心中一动:无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片刻之后,秦颂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当丁越致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看向了赵宏硕。
“我知道你会埋怨我,”老人用苍凉的语调说道,“埋怨我当年不辞而别。可是我又能有怎样的选择?当你看到自己的儿子长成了倾斜的植株,你又怎么可能不去寻找那些导致他扭曲生长的原因?可找来找去,最终的源头却在自己身上。”
众人知道丁越致即将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后的隐秘,不由得全都竖起耳朵凝神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