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11月14日上午九点二十七分。
和大多数城市一样,省城殡仪馆也位于偏僻的郊外。
门前的马路虽然修得宽阔平整,但即使在这样的上午时分,也仍然见不到太多的人来车往。
市内也有公车会经过殡仪馆,不过足足十五分钟才终于等来了一辆。
有四男三女从这辆公交车上走下来,他们的年龄穿戴各异,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肃穆的表情。
这几个人下了车之后便分散开向着殡仪馆的入口处走去。
看来他们都是来参加治丧活动的,但彼此间却不同行。
殡仪馆门外的路边聚集着十几家流动摊点,出售些鲜花、黄纸、蜡烛之类的祭奠用品。
当那四男三女经过的时候,摊主们便都不失时机地叫卖起来。
“先生,买一束鲜花带进去吧?”
“大纸,大纸便宜啦!”
……
或许是做好准备而来,或许是没有心情停留,这些过客们大多对身旁的叫卖声充耳不闻。
他们步履匆匆,连头也不回转一下。
但也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人丛中,一个身形消瘦的老者停下了脚步,他须发斑白,看起来已近古稀年纪,在往这群小贩们身上扫视了一圈之后,他又迈步向着其中的一个男性摊主走去。?
那摊主大概三十多岁,身材矮小,衣装粗俗,油乎乎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脑门上,像是有半个月都没洗过似的。
见到有“顾客”上门,他连忙赔着笑招呼道:“大爷,需要点什么?”
老者却对他摊点上的货物看也不看,只是沉着声音问了句:“你们队长呢?”
摊主愣了愣,然后他看看身边的同行们,反问那老者道:“什么队长?我们做做小买卖的,哪里有什么队长?”
老者略略地摇了摇头:“别在我面前装了。你,还有前面跟我一起下车的穿绿夹克的小伙子,你们都是刑警队的。”
摊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些笑容:“你说什么呢?搞错了吧?”
老者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忽然间他抬起右手,向着摊主耳鬓间又长又乱的发际抓了过去。
那摊主连忙缩着脖子躲避,但老者的动作迅捷无比,前者只觉得眼前一花,同时有一阵微风从自己的脸颊旁轻掠而过。
待到回过神的时候,只见老者的手已经缩了回去,而他手心中却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无线耳麦。
摊主一脸尴尬的表情,咧着大嘴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叫你们队长来见我。”老者把耳麦扔到摊面上,然后便甩手自行离去了。
只留下摊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独自承受着周围“同行”们投过来的诧异的目光。
老者走进了殡仪馆的大门,径直向着西边的灵堂方向而去。
到了灵堂入口处,却见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前后忙碌着什么。
老者略停下脚步,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青年男子身上。
那男子同样也是警方安插好的便衣,他的视线和老者对了一下,立刻便产生一种莫名的慌乱感觉,于是连忙转身避了开去。
老者又举目往灵堂内扫视了一圈,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灵堂的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柩,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正站在棺柩旁边,默默垂泪。
老者走上前,右手轻轻地搭在棺柩上,低下头看向静躺在里面的死者。
老妇人此刻感觉到有人到来,当她转头看到那老者时,脸上的悲痛便转化成诧异和怨恨的神色。
“你终于来了。”她哑着嗓子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老者的手在棺柩上慢慢地抚动着,像是要隔着那水晶棺盖抚摸死者的脸庞一样。
良久之后,他幽然长叹了一声:“我的儿子……我当然要来看看他的……”
“你不要在这里假慈悲了。”老妇人怨气未散,“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你如果是个称职的父亲,儿子又怎么会死这么早,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妇人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擦拭着眼角,似乎难以控制住心中的悲恨情绪。
老者露出黯然的苦笑:“你以为儿子是刚刚才离开的?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你是在怪我吗?你还要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妇人愈发激动起来。
老者轻叹一口气,他微微仰起头,同时又闭上眼睛,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又实在难以说出口。
妇人也不再理他,垂头看着棺柩内的死者,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她的悲痛似乎到达了某个极点,于是便用双臂抱着棺柩,放声地恸哭起来。
老者的眼角也微微有些湿润,但泪珠并未滑下。
忽然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看向灵堂入口的方向。
却见一男一女两人正站在门口,想进却又不进,有些犹豫不定的样子。
老者的眼睛眯了眯,他直盯着门口的中年男子,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中已经传递出很多的东西。
那男子便也不再迟疑,他迈着大步向灵堂里走来。
另一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女子则紧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老者默默地等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这才开口问道:“这里的人都是你安排的吗?”
“是的。我是新任的刑警队长秦颂。”中年男子顿了顿,又补充说道,“我布置那些人,对您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保护您的安全。”
“秦颂?”老者的目光一凛,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然后他又垂首看向棺柩中的死者,黯然问道,“那么是你找到了他?”
秦颂回答说:“不光是我,还有另外一个人。”
老者抬起头“哦?”了一声。
“审判者,那个连环杀手。最近您应该也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吧?”
老者皱起眉头:“洛瑞?新闻中说他已经死了。”
老者先是一愣,然后又轻轻地摇着头:“以他的性格倒也不奇怪,毕竟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他还活着,那不管用什么方式,也一定要做下去。”
秦颂相信对方的说辞:老人是刚刚根据自己的神态,并综合其他信息后推断出了审判者接班人的身份,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
而老者此刻又喟然叹了一声:“那么他正在追查生父被射杀的真相吧?所以你们才会找到我的儿子——嘿,有哪个父亲能在儿子死了之后,还不过来见上最后一面的呢?”
秦颂默认了老者的说法。
事实上,在丁震自杀之后,正是他安排各路媒体广泛登报“大学教授离奇死亡”的事件报道。
而他的目的也和审判者一样,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引出消失已久的丁越致。
现在这个目的已经实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老者正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警界神话丁越致。
秦颂相信他一定掌握着十一年前“一三〇”案件的真相,而这个真相或许就是摧毁审判者血腥信仰的最有效的武器。
不过有件事情秦颂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找到丁震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晚了。审判者抢先一步通过网络对丁震进行了威胁,这才是您儿子自杀的真正原因。”
“你不用解释这些,我不会把他的死迁怒于其他任何人。因为要追究最根本的责任,原本就在我自己身上……”说到这里,丁越致再次闭起了眼睛,同时把双手都按在了棺柩上。
秦颂看看身旁的欧阳芸琪,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带着歉意说道:“本来我今天是不想打扰您的……只是那些便衣又不得不安排,因为那个杀手比我们更加急迫地想找到您,我们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全。”
“我自己留意就好了。多了几个便衣,能有多大的意义?”丁越致淡淡地说道,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却是十足的自信和霸气,“今天是我们父子分别的日子,我实在不想被其他事情打扰。”
秦颂“嗯”了一声,但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
一旁的欧阳芸琪知道秦颂的心思:一方面他相信丁越致的能力,同时出于尊重,也希望给对方留出隐私的空间;但另一方面对于审判者这样的敌手,无论怎样谨慎和小心又都是不为过的。
如果撤掉所有的便衣,万一丁越致在审判者手中出了意外,那警方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不如这样吧,”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欧阳芸琪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只留下一个人对您进行陪护,其他的人全都撤到外围。而留下来的这个人您是很熟悉的,应该不会影响到您的情绪。”
“赵宏硕吗?”丁越致很快便猜到了一个名字。
欧阳芸琪点点头,而秦颂则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赵宏硕曾给丁越致当了多年的助手,在警队中这样的关系甚至不亚于父子兄弟间的亲情。
而赵宏硕作为前任的刑警队长,各方面的能力都不容小觑。
让他陪在丁越致身边可算最保险且又极具人情味的安排。
果然,这次丁越致没有再拒绝。
“好吧。”他点着头说道,似乎为了回应对方的贴心安排,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等我把儿子送走之后,我会告诉你们想知道的那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