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四十分,H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轻人把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浴池中,只留着脑袋露在外面。
池子里的水很热,烫得他的皮肤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过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开似的。
池子里很清静,几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为在这个时间段来到洗浴中心的人,他们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轻人静静地躺着水中,眼前弥漫着一片热腾腾的蒸汽,这使得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思绪也跟着缥缈起来……
他仿佛听见了音乐的声音——优美柔和的小提琴,他曾经深深地陶醉于这样的音乐,那几乎要引领着他走向美好天堂的音乐。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小提琴的悠扬乐曲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覆盖了。
那是来自十一年前的电波,记录着一段丑陋的历史,也注定了年轻人此后一生的归途。
当听到那些电波声的时候,年轻人的耳膜如割裂般彻痛,而他的嘴角更是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苦涩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须忘记某些东西,即使这过程再痛苦,他也不能回头。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
年轻人已经在池子泡得足够久了,先前的烫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浑身肌肤的酥痒感觉。
于是他便把身体往水面外探了探,露出大半个脊背来,同时挥手高声招呼着:“师傅,擦个背!”
“来嘞!”坐在室外条凳上等候的擦背师傅应了一声,但他却没有动弹,而是转身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中年男子。
后者微微一笑,冲擦背师父竖起大拇指做了个赞许的表示,然后他自己便站起身来,向着浴室内走去。
那男子脱得赤条条的,只在胯部围了条大浴巾——这打扮看起来是擦背师傅的同行,不过擦背师傅以前却从没有见过他。
擦背师傅觉得那男子是个奇怪的人,因为他一来就很痛快地给了自己一百块钱,而他的要求却很有趣:
当池子里的年轻人找人擦背的时候,自己需要及时应声,但是擦背的活儿却要交给那男子去干。
有人愿意出钱帮自己干活儿,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美事?所以虽然满腹诧异,擦背师傅还是将对方的要求一口应承下来。
现在他便带着好奇的目光,眼看着那神秘男子从开水池里捞起条热毛巾,然后一步步地向着半浸在浴池中的年轻人走去。
热气蒸腾,水雾缭绕。
男子终于走到了年轻人的身后,他弯下腰,右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轻人背部,左手则顺势抓起了年轻人的右臂。
擦背师傅摇摇头,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标准动作应该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对,而对方这样用左手攥右臂的动作实在是别扭无比。
池子里的年轻人似乎也感觉到一丝异样,他微微偏过脑袋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觉得手上一凉,右腕被某个沉重的东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轻人蓦地一惊,连忙抬起头来,透过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一副锃亮的手铐已把自己的右手腕和那来人的左手腕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洛侦探?”年轻人在愣了片刻后,用诧异的语调报出了来者的名号。
而那假冒擦背师傅的中年男子正是洛天羽,在成功锁住了对方之后,他的右手迅捷地一抖,将毛巾搭在了两人手腕相连处,正好能将那副手铐遮挡起来。
“不要有过大的动作,否则只会提前招来当地的警察。”洛天羽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冲门外关注着他们的擦背师傅努了努嘴。
然后他扯掉那条大浴巾,自己也走进了池子里,又道:“我们还有时间聊一聊。”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年轻人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冲着洛天羽笑了笑:“这么巧吗?洛侦探,你也到这里来度假?”
洛天羽也笑了,他并肩坐在年轻人的身边,将那副手铐没入了水中,然后他反问了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赵成宇,还是夏子涛?”
门外擦背的师傅看着这两人亲密交谈的样子禁不住更加纳闷地摇了摇头。
难道这两人本就是相识的朋友?
那又何必让自己白挣这一百块钱呢?
这世道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轻人此刻则侧过头看着洛天羽,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你什么意思?”
洛天羽眯着眼睛看着对方那副故作姿态的样子,像是在观赏着一副有趣的画面。
片刻之后他带着些苦笑的表情说道:“你确实装得很像,即使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还是很难看出你就是被警方苦苦追寻的审判者。”
年轻人耸了耸肩膀:“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已经盯了你整整十天,从12月1号专案组撤离的时候开始。你觉得还有必要在我面前隐瞒什么吗?”说到这里,洛天羽轻轻地叹了一声,“我们现在赤条条地坦诚相对,周围也不会有其他人,请把所有的伪装都全部撕掉吧。我们兄弟俩,也很久没有这么坐着谈过话了。”
这一次年轻人沉默了很久,他看着眼前缭绕的水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他再次转头面对洛天羽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备,而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也在瞬间有了根本的变化。
那个倨傲自赏、盲目狂妄的夏子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目光幽深、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敏锐气质的冷静杀手。
洛天羽用带着极端复杂的心情注视着身边这个人的变化,他很难想象在同一个人身上居然能呈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难怪这家伙竟敢在专案组的眼皮底下潜伏这么久——看来他不仅是个顶尖的杀手,更是一个顶尖的演员。
“先告诉我吧——”恢复了本来面貌的“演员”此刻摇着头说道,“我的漏洞在哪里?”
“‘一·一二’血案的侦破。”洛天羽亦不需要再隐瞒什么,“你并没有窃走档案馆里的资料,但却能作出如此精准的分析,所以你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听到警方内部的信息。想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因为我坚信我身边的同僚绝不可能出现‘内鬼’,他们只会在无意识的状况下被你利用。而在那段时期,能与专案组人员频繁接触的外人只有你一个。”
“嗯,我操之过急了,”年轻人遗憾地仰起头,“我该更沉稳一些的。”
“不过我并不能确定你具体是通过什么方法在窃取信息,所以我只能把专案组暂时解散,只有这样才能切断你的眼线而且又不引起你的警觉。”洛天羽陈述的同时看着那年轻人,目光中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年轻人便也坦然告诉对方:“你们抓我的第一天我借用了欧阳芸琪的手机,趁着换手机卡的机会,我在内盒里装了一个微型**。这个**是手机专用的,可以通过手机电池进行供电。”
原来如此,洛天羽点点头。
欧阳芸琪参与了和“一·一二”案件相关的所有的讨论,审判者从中获得的资料甚至超过了警方的档案记载。
对方其实是站在了专案组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率先查出“一·一二”血案的真凶。
想到这一层,洛天羽禁不住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走出了这步险招。”年轻人又解释道,“当时我急于想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而所有的线索又被你们牢牢地盯死了,我只有想办法借助你们的力量才能继续查下去。”
是的,潜入专案组内部,把专案组成员作为自己的眼线,这真是一个既安全又省力的两全之计。
而对方能想到这样的方法,其实也是受到自己的某种提示呢。
“那次我们在网吧交锋的时候,我故意抛出你,想用他来作为你的诱饵。于是你便将计就计,把警方的视线引诱到自己身上,以被威胁的身份被专案组抓住,借此就打入了警方内部。”
洛天羽指出了对方最初的谋划过程。
“哦?”年轻人挑了挑眉头,“这事情你也知道了?”
“如果你是审判者,你肯定不会给自己下一份无法兑现的‘死亡通知单’。想到了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认真思考那份通知单上被墨水掩盖的日期问题——”洛天羽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颇为自信地说道,“那应该是11月1号才对吧?
“你利用人们的思维定势搞了个障眼法。当警方看到那份通知单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在整个十一月份加强戒备,却忽略了此前已经过去,但同样属于十一月份的那几个小时。而你正是在那段时间内实施了对‘夏子涛’的刺杀。”
年轻人略露出些欣赏的表情:“完全正确。”
于是洛天羽又继续说道:“真正的‘夏子涛’,当然是精神上的夏子涛,死于11月1日,当然这些调查我都是私下秘密进行的,所以你虽然对专案组进行了窃听,但对这些行动却一无所知。”
“你非常谨慎,而且也很有必要。”夏子涛有些黯然地翻了翻眼睛。
“就这样进入专案组的核心区域,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就那么自信?警方不会看穿你的把戏?要知道,只要我们找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就会暴露无遗的。”
“是的。”年轻人淡淡地回复道,“但如果我不是在逼出丁越致的过程中着急了一些,恐怕你现在也没有怀疑到我吧?”
洛天羽并不否认这一点:“嗯,你的确骗过了我。事实上,后来我对你产生怀疑还是得益于另一个人的提醒。”
“谁?”年轻人提问的同时已经想到了答案,“丁越致?!”
洛天羽点点头。
年轻人“嘿”了一声,无奈而又释然:“我在招惹他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我又不得不逼他出来——因为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清楚。”
洛天羽很理解对方的话。
如教父一般的恩师却是射杀自己生父的枪手,谁能容忍心中藏有如此巨大的问号呢?即使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也一定要把这样的谜团彻底解开!
“找到了真正的‘审判之庭’创始人之后,我便更加确定你就是审判者。”洛天羽又一次看向年轻人。
后者淡淡一笑,不再否认自己的这个身份。
洛天羽又道:“不过我还有两个问题现在也没有搞明白。”
年轻人默然看着洛天羽,等待着对方的详述。
“首先是关于你的行动限制。你把自己交给警方,我们必然会对你进行二十四小时的守护,难道你已做好准备,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不进行任何自由的行动吗?”
“当然不能那么绝对,我是准备好后路的。你如果仔细搜查过我的卧室就会明白了。”
“有秘密的通道?”洛天羽隐隐猜到了什么。
年轻人点点头:“卧室隔壁的一居室,和我的卧室里有个排风扇,从排风通道可以爬往隔壁的房间。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出去处理,我就会乔装打扮一番,然后从隔壁的那套房屋进出。当然,我肯定会选择刘辉在客厅熟睡的时候去做这样的事情,而且我外出的时间不会太久。”
洛天羽“哦”了一声,这样倒也说得通。
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对方乔装改扮的本领,不过有一点还是令人生疑。
“外围的便衣呢,他们对你的进出难道没有任何疑心吗?”
“我会避开他们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你忘了吗?第一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便衣都认了个遍。”
是的!
洛天羽恍然想起,在警方对夏子涛进行看护的第一天晚上,后者就刻意挑起了与交通肇事者常凯之间的一场争端。
表面上看起来他是要借警方之手给自己出一口气,真实的目的却是要认清警方布置的所有便衣。
确实是出色的谋划,大胆而又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