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羽暗暗赞叹,但这种情绪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
随后他又皱起眉头道:“另外一个问题则是最让我困惑的——就是关于你的身份。你被夏家收养,也在你们的计划之内吗?”
夏子涛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是的,夏腾是洛瑞老师在几经推敲之后,最终选中的。”
洛天羽眯起了眼睛:“可你真实的姓名明明叫作文成宇。”
“我既叫文成宇,也叫夏子涛。我还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但我现在并不想告诉你。”夏子涛郑重地说道,“说实在的,接近你也是洛瑞老师的计划,虽然他是你的父亲,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件,我才发现你和他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他十一年前是如何诈死的?凌海市市郊公路枪击案不可能有人造假。”
夏子涛略一思忖,回答道:“刘思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恐怖,我不希望扯到这个话题,因为这不仅仅是我的意见,也是你父亲的意见。”
洛天羽摇摇头,似乎愈发地难以理解。
“你们准备了整整十一年,为了一个杀人的计划。”洛天羽黯然感慨道,“难怪这个计划会如此地周密和可怕……”
“是的。非常充分的准备,包括资金、技能和心理准备。”
洛天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对其中的一个词倒很有兴趣:“说说资金吧,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这也太简单了吧?”年轻人似乎很奇怪洛天羽怎么会问出这样无聊的问题来,“夏腾是干什么的,你忘了吗?”
洛天羽自嘲地笑笑,责怪自己怎么会忘记对方行事的逻辑:在审判者的眼里,任何“恶人”的财富都是理应被无偿剥夺的。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够多的问题。”年轻人此刻认真地看着洛天羽的眼睛,“我希望你接下来也能坦诚地回答我心中的一些疑问。”
洛天羽亦回视着对方,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既然丁震死后你就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你为什么没有抓我?还有,既然你已经提前找到了丁越致,为什么不让他做诱饵?”
洛天羽很爽快地回答说:“因为我缺少足够的证据,而你却有着无懈可击的身份证明——同时我也不指望警方能通过审讯从你口中得到些什么。”
“那你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我设局吗?为了获得你想要的证据?”
这次洛天羽犹豫了一下,然后反问道:“你指哪些?”
“那次开会的时候,秦颂把录音带和‘一三〇’案件的资料交给我,秦颂还对他的组员们说,希望通过心理引导中止审判者的杀戮——即使会因此而失去抓捕审判者的机会。我想,这些都是你的安排才是——从秦颂已经知道你和丁越致已经有了联系之后,这就是一个局。”
“你怎么知道我先联系了丁越致?说真的,这些都是我真实的态度,他确实希望你能够就此收手。”洛天羽先是确凿无疑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又稍微转变了口气,“但是我知道,通过‘夏子涛’的生死来判断你的选择是毫无意义的,真正的生死标准应该落在陈天谯的身上。所以11月份后来的等待确实是在做戏,真正的战斗从12月1号才开始。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暗中盯着你了。”
“嘿。”年轻人干笑了一声,“你盯梢的技术很好,我一点都没有发现……”
洛天羽自信地笑了笑,又继续说道:“我跟踪你的第一天晚上,看到你去找了那个女孩。当时我以为这案子真的结束了……”
年轻人听到这里时便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隐藏住心中的某些情感。
“可第二天我就发现你又开始悄悄地追踪陈天谯,从凌海市一直追到了H市。我跟随着你的脚步,心中很难说出是什么样的滋味。我知道我终于可以抓住审判者,可这并不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洛天羽情真意切地谆谆说道,最后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作出那样的选择?”
年轻人仍然闭着眼睛,口中再次漫起苦涩的滋味,然后他反问道:“秦颂又为什么要将录音带最后的内容抹去?”
洛天羽转过头来,愕然愣了片刻后才道:“你听到了最后的内容?我以为秦颂应该将它抹掉了。”
年轻人苦笑着点点头:“老师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当他发现我偷偷去看那女孩演出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我今后的路程。所以他让那女孩把完整的录音带交给我——就在你第一天跟踪我的那个晚上。”
洛天羽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胸口像窒息一般难受。他千筹万划,却疏漏了这个重要的关节:
十一年前的那起劫持案,洛瑞显然是有能力复制现场录音的。
而他既然料到警方会对赵成宇展开心理攻势,又怎会忘掉把录音中的真相展示给那个孩子?
“你没有必要问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此时年轻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转头看着洛天羽,幽幽地说道,“你既然要抹去最后的真相,说明你非常清楚,我在那真相面前根本无从选择,对吗?”
洛天羽舔了舔嘴唇,却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的确让秦颂刻意抹去了录音中最后的一段真相,这是他和丁越致共同的主意,因为他们都知道,那真相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洛天羽与那年轻人相视无语,而录音中那段被抹去的部分此刻仿佛又在他们的耳边重新响起――
……
首先是孩子那声欢快的呼喊:“爸爸,我的生日蛋糕买到了吗?”
在几秒钟的寂静过后,赵红兵沉着声音说道:“会买的……我一会儿就给你买。”
“你爸爸骗你的,他根本没有钱!他买不起生日蛋糕——”一个尖厉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赵红兵的话,“你永远也吃不到生日蛋糕。”
孩子失望的哭声伴随着这尖厉刻薄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红兵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了,他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
于是斥骂、厮打,夹杂着洛瑞焦急而又无奈的劝阻声,乱乱地响成了一片。
“砰!”枪声响起,结束了这混乱的一幕。
然后便是洛瑞的怒斥声:“你有病吗?你刺激他干什么?!你看不见他身上绑着炸弹?!”
“怕什么?”被斥责的人却在阴恻恻地笑着,“一个假炸弹而已!”
“你说什么?!”洛瑞的声音极度地骇异。
随后便是丁越致等人涌进现场的声音,至此那段录音才真正结束。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终于又再次开口:“没有纠缠成一团的因果,没有无奈,也没有茫然。一切都非常清晰,清晰得让我颤抖——因为那根本就是刻骨的仇恨,任何人都不得不报的仇恨。”
洛天羽轻轻地叹了口气。
即使是他这样开明的人此刻也不知该怎样去劝慰对方,因为那事实的真相确实和难辨因果的无奈毫无关系。
洛瑞、赵红兵,包括那个想吃蛋糕的孩子,他们都根本不用为那悲剧性的结局负责,所有的责任都如此清晰地指向唯一的始作俑者——陈天谯。
陈天谯早就知道赵红兵携带的是一枚假炸弹,也许从赵红兵闯入他家中的最初时刻便已知晓。
但他却在一直配合着赵红兵的演出,因为他还有更深的目的。
洛瑞对赵红兵的劝慰险些破坏了陈天谯的计划,好在那个孩子的一句童言让他看到了转机。
于是他开始用卑劣的语言去刺激赵红兵心中最柔弱的部位,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因此而变得癫狂。
陈天谯成功了,洛瑞准确射出的那颗子弹给他的计划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追债者死在了他的面前,以后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那笔无人追讨的财产。
洛瑞和那个孩子都只是他在实施这个邪恶计划时用到的工具而已。
洛瑞是最早知道真相的人,可他却对陈天谯毫无办法。
因为从法律上来说那个家伙并没有任何的罪责。
原本应该伸张正义的子弹却沦为了恶行实施时的道具。
这个变化在十一年前击碎了洛瑞身为警察,身为侦探的信仰,他不再信奉任何规则,他从此只相信自己,立誓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改造这个世界中存在的邪恶。
而十一年后的赵成宇亦无法逃避自己宿命般的责任。
因为他的生父是死于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无比邪恶却又绝对“合法”的谋杀。
“当我听完那卷录音带之后,我才彻底领悟到审判者存在的意义。而成为审判者,亦早在十一年前就已成为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年轻人此刻又继续说道,“我要感谢老师,是他把陈天谯留给了我,作为我彷徨时指路的明灯。”
洛天羽心中一动:是的。
洛瑞一直掌握着陈天谯的去向却又一直没有动手,这样看来后者的确是洛瑞特意留给赵成宇的指路人。
他心中同时又涌起一股悲凉的无奈感觉,自己一度认为可以将赵成宇拉离洛瑞控制的阵营,可谁知洛瑞早已做好了周密的安排,自己终究只是一条陪着审判者成长的鲇鱼。
不过不管怎样,这条鲇鱼总算是捕到了自己的猎物。
想到这一层,洛天羽的心态便略略轻松了一些,虽然这种轻松中难免会带着无尽的遗憾。
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完,又相对沉默了良久之后,洛天羽长长地吸了口气:“也许我该通知他们过来了。”
“你没有带自己的人吗?”年轻人问道。
洛天羽摇摇头:“只叫了秦颂而已。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不确定你是从谁身上获得了警方的消息,所以我解散了专案组,一个人跟着你来到H市。当地的警方我也一直没有动用,因为我觉得在你这样的对手面前,还是我自己行动更加放心一些。”
“你的决定非常明智,”年轻人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如果你布置了其他的人马,那一定会被我发现的。可我确实没想到你居然会是独自一人。”
洛天羽品出了对方话语中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慨。
是的,这是高手之间的顶尖对决,其他角色的加入只会让这样的对决变得庸俗而乏味。
他甚至忍不住暗暗假设,如果一直以来警方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那形势会不会更早出现转机?
这种想法或许有些独断和自大,与其说是在自诩,不如说是天蝎座强大的个人控制欲又在作怪吧?
洛天羽对审判者则这样分析自己单独行动的效果:“以前警方虽然力量壮大,但我们在明处、你在暗处,这一明一暗造就了你的优势。而我在告知秦颂,已经查清了你的身份之后,主动解散专案组,使得我们之间的明暗发生了逆转——这就是我现在能把你铐在这里最根本的原因吧?”
年轻人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他又转了话锋说道:“不过你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单薄,难怪你没有在我杀死陈天谯的现场抓我。”
“是的。我必须单独行动才能瞒过你的眼睛,但想要抓住你就很难了,所以我只有等待一个绝对的机会。就像现在这样——”洛天羽晃了晃自己的左手腕,“当我们铐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可能再耍出任何花样。”
年轻人笑了笑,似乎是在赞叹于洛天羽的严密和谨慎,又像是在感慨于自己的大意和无奈。
洛天羽此刻则露出些犹豫的神色,似乎还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不过在这番境地下,他又确实没有必要隐瞒些什么。
最终他还是把这些深藏在心底的话语抛了出来:“其实我一直一个人行动,除了怕惊动你之外,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哦?”年轻人好奇地看着对方。
“我也听过那卷录音带,”洛天羽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觉得陈天谯‘故意杀人’的罪名是可以成立的。”
“你在放任我的行为?你希望我能够杀死陈天谯?”年轻人的眼角微微地弯起。
洛天羽没有回答,表达出一种默认的态度。
片刻后他又“嘿”地苦笑了一声,说道:“也许父亲他至少有一句话是正确的:我们都有着相同的目的,但我们又处于截然不同的生死阵营。”
年轻人也释然一笑,似乎非常认同洛天羽的描述。
同时他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必须弄明白。
“既然你没有在现场抓住我,你现在又想用什么样的证据来指控我这个具有合法身份的人呢?”他看着对方专注地问道。
“想从你身上得到证据的确很难。”洛天羽踌躇着说道,“你坐飞机前往H市的时候,我不敢和你乘坐同一趟航班,所以暂时失去了你的踪迹。不过我并不着急,一下飞机我就盯着了陈天谯——我知道你必然会来找他的。
“今天晚上,陈天谯来到大排档之后,我看到你的身影——虽然你当时进行了乔装打扮,戴了假发和胡须,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但我还是从身形动作判断出那个人就是你。你到大排档之后假冒服务生对陈天谯实施了刺杀。
“当时正是人来车往的高峰期,你完成杀戮后,很快就潜入人流,并沿着计划好的路线逃遁无踪。你的动作非常快,我甚至无法跟上你。等我再次在街头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去掉了伪装,恢复了本来的装扮,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换掉了。”
年轻人似乎越听越有兴趣,他歪着脑袋再次问道:“既然如此的话,证据在哪里?”
“没有证据我是不会抓你的。”洛天羽自信地笑了笑,“我拍到了一张照片。”
“杀人现场的照片吗?你怎么证明那个长发披肩、遮住半个脸庞,然后又满脸大胡子的人就是我?”
洛天羽盯着年轻人看了片刻,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刚逃上马路的时候,一边跑一边摘掉了作案时戴的手套?这个时候正好有一辆轿车开过来,差一点儿撞到了你。你灵巧地躲开了,但同时你的一只手却下意识地在那辆轿车的前盖上撑了一下。”
“是的。”年轻人沉吟着点了点头,“我记得我用了中指,我用指尖撑住了尼桑车的前盖。”
洛天羽又道:“我在高处拍到了这个瞬间的照片,那张照片能清晰地显示出你的手指触摸轿车的位置。”
年轻人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那你一定已经提取到了那个指纹,对吗?”他淡淡地问道,但目光却有些沉凝,似乎正在竭力思考着什么。
“不错。”洛天羽并不避讳将自己的底牌亮给对方,“有了这个指纹,有了你触摸汽车的照片,再加上司机和现场目击者的证词,我想这已足够组成一条牢不可破的证据链。”
的确,如果这样的证据还不够充分的话,那世界上所有的凶犯都可以逍遥法外了。
不过年轻人此刻却偏偏还能笑得出来。
“洛侦探,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用的是哪只手?”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洛天羽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个问题会有什么意义,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说:“我可以非常确定地说,是左手。”
“那你真不应该只把我的右手铐起来。”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左手。
然后就在洛天羽的眼皮底下,他把中指最前端的关节送到了自己嘴里,牙关发力,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干什么!”
洛天羽心中一沉,想要去阻止时却哪里还来得及?
鲜血从年轻人的嘴角里流淌出来,而当他的左手离开嘴边的时候,那根手指的前端关节已经消失无踪,当然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能够坐实他凶手身份的那个指纹。
洛天羽呆呆地愣住,眼看着鲜血从年轻人的断指中不断涌出,如密集的雨点般落在水池里,顷刻间便染红了一大片。
年轻人却像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将那节指尖咽进肚子里的时候,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的名字叫夏子涛,我只是一个富二代,是夏日地产集团的总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变成了那种得意扬扬、目空一切的倨傲状态,然后他大声地宣布,“而我的目标,就是让我的公司,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公司!”
洛天羽无奈地看着对方,他想要苦笑,可却连一丁点儿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对方此刻所说的全都是谎言,而自己却已失去了揭穿这些谎言的最关键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