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关义竹推开布满斑斑污点的油腻木门,两步分作三步从房间里半瘸半瘸地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周围已经深深地被圈上了一层黑色。
已经超过了十二点,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是在梦乡里尽情地脱离现实,不过屋内有另外两个熟睡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夏辉军和阿冰的鼾声非常有默契地在“一唱一和”,互相不甘示弱地用鼻子发出一层楼比一层高的可怕噪声。
呆毛呈现出难受的形状。关义竹根本睡不着,他在脑海里想象了无数次跳起来把两个人暴打的画面,可是见他们能睡得那么死也不容易,只能牺牲自己,拖着昏昏欲睡却又无法安眠的意识出门透透气。
今晚的月色很好,隐隐之中,仿佛是有一种魔力会使人产生恍然如梦的幻想和憧憬。。
关义竹抬头,想起了那天自己也是隔着纱窗久久注视着那轮明月,迷茫而又无助。
第一次感觉到了自身的弱小,不,应该不是第一次吧?但肯定是最绝望的一次。
原来这个世界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灰暗、冰冷、痛苦。由于大势崇尚光明,所以不允许融入一点其它颜色,即使你说出的是真理也会在“秩序”前被无情扼杀;而你只是万千空气中的一粒尘埃,没有靠山、没有流量,自然没有人会为你申冤,毕竟灰飞前都没人几个人知道你,更别提湮灭之后的事了。
“啧!”
关义竹在不知不觉间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
时过境迁,该拼的拼过,不想放弃也被迫放弃过许多,唯一坚持住的,是从最初便坚韧不拔的理念和信仰,不管这个人现在是处于地上还是地下。
他只是想从地狱爬回来,顺便重新找回曾经那个满天繁星下不可一世的自己。
“——小娜,你什么时候和元元成亲啊?奶奶我是急得天天晚上睡不好觉……奶奶我呀,今年已经九十一了,眼看着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了,就盼着在我眼睛闭起来前你们能生出个男娃娃,我也能入土为安了。”
而就在关义竹思绪万千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又迂缓的声音步履蹒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声音是从不远处的屋里传出的,屋里乌黑一片。声音的主人听上去是个年迈的老妇人,她发出虚弱喘息,虽然说出每个字微弱地好像随时会断气一般,但在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的乡村凌晨,关义竹还是听得格外清晰。
??
出于侦探的本能反应,关义竹下意识突然集中精神,竖起了耳朵。呆毛也形象化地一起竖了起来。
丁娜、丁元、成亲?是听错了?还是听到了不得了的讯息?
“就快啦奶奶,马上。啊呀奶奶你快睡了吧,都这么晚了,你要是再有个身体不好,你让我们怎么办啊?快睡吧。”
此时屋中响起了另一个回答老人,可以确定是丁娜,她听上去并不是很擅长应付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地在催老人睡下。
“哎~~~”
老人听到后又是一声虚弱的长叹,像是要把从前所有的沧桑全部叹尽。
“话说元元哪去了?从昨天晚上说要出去后就没见他回来过,这孩子,永远是那么地让人不放心,小娜你以后可要好好管住他,老是那么无法无天可不行。”
“他——元元去市中心那里了,是去采货,有些东西D镇上买不到呢,估计两三天就能回来了,好了奶奶你快睡吧,再不睡明天又要起不来了。”
“哎呦。”
老人抱怨似地嘟囔了一句,随后是床板被碰到的声音,周围的一切再次恢复了安静。
——嘎吱。
“呀!”
“啊!”
一脸愁容样的丁娜从屋里走了出来,可是没想到刚开门就撞到了屋外无意中正在“偷听”关义竹,有点出乎意料。
关义竹同样也有点不知所措。
“关、你在干嘛呢?”
丁娜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关义竹的呆毛像是海草般扭了起来。
丁娜听到后莞尔一笑,把手放在身后轻步走到了关义竹身旁。
“那……我也正好睡不着,一起走走吗?我家虽然不大也很破,但我想菜院子里月下风光还是会很不错的。”
“嗯,好。”
关义竹接受了这个提议,反正他一时半会是不想再回到那个充满折磨的屋里了。
——?
而就在这时,丁娜却非常自然地上前挽住了关义竹,像是只小鸟靠在了后者的手臂。
“……呃,那个……”
这一突如其来的姿势让关义竹一下子像是打了针超量巨大的强心剂。
丁娜柔软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关义竹紧张到无法呼吸,脑中的思绪也愈发紊乱。
(唔,好像想摸一摸她,啊不不不不~~~不是摸,是想亲她,啊不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
他尽量淡化与荷尔蒙有关的认知,但效果并不大,从他呯呯呯跳到快脱轨的心脏就能知晓。
不过好在,关义竹最后还是气定神闲了下来,或许头顶的月光给呆毛传播了一种让全身镇定住的魔力,又或许,那份魔力的源头所在是丁娜那份一直渴望安逸的平静笑容。
◇
“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你奶奶吗?”
“是啊……”
“八十多了吧?”
“今年九十一了,身体非常不好,非常非常地不好,老是咳嗽、说话一句话都会喘一下那种。”
“她听上去很~~怎么说,很沧桑啊?不知道我这句话说得对不对?”
“哎~是啊,奶奶现在腿脚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很少下床,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靠发呆过日。况且,就算她下床了也没意思,她的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基本和盲人已经没有两样,虽然村长说有扶贫的医疗计划,但我想奶奶岁数那么大,也不要再吃开刀那种苦头了。”
“也对,没必要再去吃那种苦头了。那平时你们姐弟两个应该会很辛苦的吧?要照顾一个行动不便、眼睛还几乎失明的耄耋老人。”
“是啊,妈妈走的时候奶奶也已经八十多了,那时候她生活就已经不能自理了。我因为要上学,大多都是元元在照顾,村长也会时不时地来看望,除此之外再没有人了,毕竟没人愿意靠近我的家。直到几个月前我被乌米大学录取,家里所有的重任就全部压在了元元身上,奶奶当时虽然看上去很开心,但我还是能察觉到她有不想让我走的不舍,可是没办法,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原本打算是毕业后在乌米市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把奶奶还有元元接过来,可是现在,什么都破碎了啊,原本以为噩梦就快结束了,谁知道……”
“……丁娜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我刚刚听到你隐瞒了丁元遇害的消息对吧?”
“奶奶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再受到刺激了,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到时你怎么办?”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村长这边我已经拜托过他了,让先配合我先一起骗奶奶,我想至少保证能瞒过这段时间的吧,之后的话…………我想会有办法出现的。”
(已然被命运打击得砖碎瓦破,丁娜除了无力、无奈只剩下无助。巨大的齿轮把她压垮成了一个“挣扎者”,压得她喘不过气。
(但她终究是人,总还是会在大脑空出一角,那是对〈奇迹降临〉的幻想所保留出的仅有一丝憧憬。哪怕是无限接近于零的几率,她也希望能真的发生。那下意识的心酸笑容是多么地〈真实〉,那是比哭泣还要伤痛的表露。)
“还有一点我非常在意……丁娜,如果我问得不合时宜,你可以选择让我闭嘴。”
“你说。”
“嗯……那我说了,我从你们刚刚的谈话中,好像听到奶奶说你要和丁元——和你弟弟成亲?这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是奶奶老糊涂了,她最近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而且年龄已过耄耋,所以急着要‘传香火’,无形之中,把我当成了以前我们家的那个童养媳。”
“童养媳?你们家以前还有人?”
“是的,元元他的样子关义竹同学是看到了的,没有哪个女生会嫁给他的。于是爸爸和妈妈他们大约在元元两岁的时候抱来了一个女婴,对他说‘这是你媳妇’。我印象很深,那天是滂沱大雨,雨滴大得就像是黄豆。女孩抱在妈妈的怀里大哭大闹,一直不肯下来,后来好像是吃了山药饼还是年糕来着的?这才停下了来。”
“你知道那个孩子的身世吗?”
(丁娜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是C村,应该也不是D镇。我的爸妈不是那种会去触犯法律的人,所以我估计真的是在路上捡到的弃婴吧。”
“那,现在那个孩子呢?”
“死了,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夭折的吧。”
“……”
“关义竹你好像对此很有深思?”
“啊,没有,我只是很意外你们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呢。”
“她从出现就一直被我们藏在家里,没有走出去过一步;不过有一说一,如果不是爸爸和妈妈,她连人间的快乐都没体会到一下就去重新投胎了吧?我们家那几年没有亏待过她,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什么事都依着她。
“不过,那孩子的最后下场也是挺可怜的,毕竟是黑户口,怕出事,所以死的时候也没有发丧,少许烧了点锡箔后,就埋在了这片菜园里。”
(——!
(我听到后全身像是电流涌过般麻住了,但脑中的下意识却是想双脚跳离这块地方。)
“咦,关义竹你也会怕吗?还以为你们做侦探的都是胆大包天的呢。”
“哈哈,丁娜你倒是对此很淡定呢哈哈。虽然还是很抱歉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个气而已。”
“没关系,我们也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你不用担心会被灭口嘻嘻~”
(我把一只手托在下巴上,沉思了一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算是歪打正着吧,我记得奶奶有说过‘丁元是昨天傍晚出去的’,所以可以大致确定是五点~六点半之间出的门,可是尸体的死亡时间推测为午夜时分,那就说明了丁元从家里出去后是先去了别的地方,又或者是对方来得比较晚。”
“可是奶奶眼睛看不见啊,她又是老糊涂了,她的话很大程度上是不对的吧?”
“不不不,眼睛虽然看不见,那同时也不会被蒙蔽了,所以我相信奶奶的话。”
“你的逻辑还真是奇怪呢……”
“话说,丁娜你昨天晚上这些时间是在哪里?”
“嗯?关侦探你是在怀疑我吗?”
“不是啦,只不过我的身边只有你可以问。”
“嗯,好吧,我想想……我是昨天晚上七点超过到的酒居火车站,但是这个点已经没有去D镇的车了,所以我只能先在附近的小旅馆里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出发,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记录。”
“不,不用了。”
(我阻止了正要拿出手机的丁娜。
(而在这之后,我们没有再有过语言上的交流。丁娜静静地挽着我的手臂、依靠在我的肩膀上,可能是真的把我当做她的男朋友了吧,更可能是我作为职业单身男的自作多情,她只是累了想随便找个依靠。只是不管怎样,可惜我是个坚定的恋爱反对者——三次元的。
(菜园中整齐地种着一片小青菜,但西北角的方向上却种了一小块黄色的不知名花,这样的搭配看上去很违和,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唯一能引起我好奇的是菜园东边的过道上一座小木屋,大概有十多个平方左右,丁娜说这是丁元的私人空间,类似于书房,在他们的母亲去世后,性格阴暗的丁元经常会蜗在里面,而且一待便是一整天,也不允许有任何人靠近,不然他会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
(本来想着说不定里面会有重要线索,但连续的几个哈欠实在是让我打不起精神;心想屋里的那两人应该是消停了,最后决定还是先回复体力。
(月亮,依旧挂在空中。当它最亮的时候,恰恰却也是夜最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