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书先生最后一次回到休息室之时,他将那本放置在角落的不起眼书籍从资料室带了过来,只是看上去显得有点心事重重,而我则悠哉地清理放置着葡萄酒瓶和酒杯的桌面,为即将到来的“线索”腾出点空间。
不过真要说那本不起眼的书籍会是线索之类的根据倒也没有多少,只是我偶尔会变得特别敏感,看待周遭事物的角度也会略有不同。
例如当司书先生将视线落在那本书中的片刻,我能够细微地察觉到他的想法有所变化。
他之所以会稍稍放慢查阅资料的脚步,很有可能是发现里面有不同寻常之处,就像真相已经在敲门,但运气不好的司书先生却只能和它擦肩而过。
而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所熟知的那位神父虽然并非是像祖父那般的爱书人,却也是一位相当不挑食的乱读家,而他也因此得到许许多多奇怪的知识,然而又因太过晦涩难懂甚至都找不到能够炫耀的对象……
不过偏偏我又恰好是其中可供炫耀的对象之一,那么认为神父会借面试的大好机会在书本之中藏匿一些隐晦的难题来刁难自己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毕竟这片大陆的神明大多都喜怒无常的,而作为代言人的圣堂及其管理者,我猜大概都是像神父那般漫不经心、反复无常的家伙吧?
只可惜我还来不及进一步深思这个问题,司书先生便将他最后曾留意过的那本尘封已久的书籍带了过来,它正像我想象中那般古老,泛黄的软纸封面充满着岁月蹉跎的痕迹,然而尚未褪色的烫金书名在这个幽暗空间里显得特别醒目。
【世界人名翻译辞典】
这大致是一部综合性的大型人名翻译辞典,用来统一规范这片大陆那名目繁多的译名工作,而过去曾作为文化及教育枢纽的圣堂自然也参加过辞典的编纂,所以我只在司书先生翻阅时稍微瞥了一眼,就顺利猜到了正确答案,因为它那堪称夸张的厚实书页实在太过显眼,令人能充分感受到书籍独有的那份重量——知识即是力量,所以哪怕它被作为武器使用自己也丝毫不意外。
而且我也明白司书先生为何会特意去翻阅这本辞典,他的想法和自己如出一撤,那位神父在登记薄内预留下来的姓名可能同我所熟知的那个名字有所出入。
这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仅是人类发展出来的姓氏文化就数不胜数,例如居住在大陆以西的人们喜欢将姓氏放置在名后,大陆以北的人们的姓名则恰好相反,而且也不仅有这两种——像是自己那对浪漫过头的父母留给我的姓名叫做艾恩丝?L?密尔拉。
“艾恩丝”是有着洁白的花朵的蕴意,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然而后者的“密尔拉”却压根不是我的姓。
无论是祖父和奶奶、还是双亲的姓氏都和这个不沾边,据我所知这大概是某种低矮乔木,果实能采收加工成药物,只不过意外地同白色的花朵很搭配……
所以这取名完全是他们两人在瞎闹嘛!
哪有人会为了搭配名字直接把更重要的姓氏给直接丢掉,然而我猜对他们而言这种不负责任的随兴行为恐怕已是家常便饭吧?
否则自己也不会在年幼的时候就被他们送往祖父家寄养,自那以后几年也见不上他们一面,使我总是怀疑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是否使得自己的名字慢慢失去本来的含义,即使这个名字还能够用另外一种方式读出来,然而那对自己也不能起到多少慰藉的作用,反倒是这种巨大落差常让我跑去传信之家的“匿名板”里冲浪……
总言而之,哪怕是像自己一样以人类血统为主的家族也会因为各种因素在取名方式之上有很多差异,那么身为矮人的神父则更有可能出现这种偏差,只不过我以前未曾留意过有何不同之处。
“司书先生您的意思是那位神父在登记薄内预留下来的姓名,可能同我所熟知的那个名字不一样吗?”
司书先生轻轻点头,我对此也没有异议,因为这正像是神父会给自己出的谜题。不过,倘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位精力旺盛的老神父的真名究竟会是什么呢?这一点意外地引起我的兴趣。
“我之前想到一个可能性,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片大陆也曾经盛行着无姓的习俗。”
司书先生思考的方向和自己不谋而合,民俗文化毕竟是我在学院的必修科目之一,如今能有个回顾的机会倒也不错。
“自己也听过类似的民俗文化,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尽可能摆出一副谦虚好学的模样,令别在上衣的学院优等生荣誉徽章看起来颇有说服力。
“嗯~那是因为这座大陆的居民最初并没有姓氏的概念,将“姓氏”这一文化理念从遥远的异国带过来的还是后世作为移民者的洛伊徳教徒们,而在那之前的人们自然是无姓居多……”
没想到从最开始便触及到我的知识盲区,虽然那枚荣誉徽章理论上意味着自己是要比同届的学生成绩和知识更为优秀的意思,然而在圣堂不断缩减规模的今天,连学院的教育课程也不例外,对圣堂成立之前的历史只记载寥寥数语。
“……在洛伊徳教徒抵达之前,这片大陆便因种族繁多而拥有相当深厚的信仰基础,每个人都对命运深信不疑,无论何事都会征求神意,所以连命名也不例外。”
信仰薄弱的我倒是很难理解这种“敬神”的念头,因为如今已经很少见到还有好问凶吉,求神卜卦等习惯的人了吧?即便是那些声称“我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而且我们无力改变”的家伙,在过马路之前还是会左顾右盼。
“……可是听上去还蛮不可思议的耶?而且要是没有姓氏的话,过去的人们要相互称呼对方岂不是很麻烦吗?”
我只要思考起很难弄清楚的事情,便会开始胡思乱想,所以遇到不明白的事情,自己绝对不会去查,而是选择向专业人士发问~
“确实如小姐妳所言。姓名是人们在社会中必不可少的符号与人文标识相当重要的一环,就像人们之所以会重视取名是觉得个人的成功、人格和品性都同自己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吧?”
突然回忆起我也曾想过在传信之家给自己取一个新的网名,能够充分体现自己那沉默寡言的深闺大小姐形象的网名,然而当时的我对角色扮演的经验还不够丰富,错误地理解成大小姐就是百无聊赖地待在窗边数着落叶,数到凌晨便开始无病呻吟的人。
“但若是单纯地认为会是麻烦则还有待考证。先民们为解决这一称呼差异问题,也曾尝试运用过很多种方法,其中一种便是巧妙地在名字之前添加“冠称”以解决这类麻烦。”
“冠称?那是什么……”
我对此感到相当好奇,完全陌生的事物总是能引起自己的注意力,而且一有机会总会问个透彻。
小时候附近的人还夸耀我有成为学者的潜质,虽然最后发现做学问还需要持之以恒的决心,但这种东西恰好与只有三分钟热度的自己无缘。
然而司书先生则并非如此,他的言语之中透露出端庄严肃之情,令人感到异常地有说服力,哪怕他向我讲述的是自己从未听闻过的传闻。
“那么还麻烦小姐妳先看一下这部分……”
司书先生并不忙着向我解答,而是顺势将那本辞典转递给我,那正是所有答案的源头。
看起来司书先生是希望自己通过翻阅先获得较为直观的感受,然而我却浮现出一个相当淘气的念头,开始模仿起他之前的动作,快速地探索着书本的触感、厚度和状况,然后轻轻翻着那本辞典,开始抚摸着书页,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丝绸。
“嗯……真有意思~”
我小声嘀咕着,而司书先生则不发一语地盯着自己看,仿佛老师在密切关注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并对全神贯注投入书本之中的我再次投来赞赏的目光,这似乎同样令他感到很高兴。
我突然回忆起神父偶尔会向自己抱怨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图书管理员:第一种图书管理员迂腐又刻薄,会把图书馆的书籍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认为顾客们都是些想来偷东西的流氓;而另一种图书管理员……”
世间传言他们拥有一双禁忌而闪闪发光的眼睛,能够隐约望见那隐藏在凡俗事物之内,世人永远触摸不到的东西,然后再用故事和星光去填补人们内心的这份空缺。
只是像神父那般四处游荡的浪子,终其大半生也未曾见过他们一面,如今这究竟是真亦或是梦幻,已成为永远的谜。
我的心态也因为这奇妙的遐想随之转变,明明重要的时间正在悄悄溜走,但自己却丝毫不在意,即没有人会催促我,也不用担心会浪费时间,窗外的骤雨犹如隔世。
只可惜这段时间并不漫长,翻阅完毕之后自己便将书籍递回去。司书先生却略微皱起眉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把书拿了回去。看起来我翻阅的时间还是太过短暂,令他看上去忧心忡忡,甚至连他背后的书架的图书也像在议论纷纷,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而最终司书先生还是从我望向那本书的视线之中获得某种自信,相信虽然每页只不过在自己眼中停留片刻,却早已在内心当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么小姐妳看完之后的想法是?”
司书先生转而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向我询问,像是在表达他只是想单纯地听听自己的观点,并不在意我的看法对错与否,这在学院里是专属于老师们的招数,而且成功率高得惊人。
“司书先生您提到的冠称其实是“敬语”的意思吗?”
我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因为能够思考的方向其实并不多。
“噢?容我冒昧一问,小姐妳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呢?”
司书先生轻描淡写地问道,然而他那锁紧的眉梢已经悄悄放下,看起来我的回答还算差强人意,但论证的部分还需要自己来补完。
“因为生活之中不是也有很多人称呼从事特定职业的人为师傅、老师、先生之类的吗?”
我首先想到的是跳出对姓氏的固有印象,然后去思考现实之中其他会被经常使用到的称呼会有哪些。
“……所以我才会想司书先生你提到的‘冠称’,其实是用敬语之类的去表示个人处在特定环境之中的关系吧?”
虽然我对姓氏的研究远不如司书先生那般广泛和深入,但多少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如今这片生活着多个种族的博隆克斯大陆所通行的语言和文字都是在洛伊徳神教到来之后慢慢开始整合,那么多少会有一些偏远地区的用语被大众混淆的可能性,久而久之人们便误以为这些敬语其实都是有着特定含义的姓,虽然实际可能并非如此……”
司书先生的神情依旧沉稳,缓缓地点着头,有点像是在心中默默赞同我给出的答案。
看起来自己思考的方向还算正确,而那本辞典里也记录着在大陆西北部有一支矮人氏族的命名吻合,这些都足以支持起我的论据。
“所以我猜测司书先生您认为:即便自己的那位熟人被周边的人称呼为赛耶,而他本人看上去也对这个姓名习以为常,但他却不会在正式场合用‘赛耶’的名义来登记。”
“因为那本辞典之中有收录‘赛耶’其实是神职人员的意思对嘛?”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相当合理的推论呢。我还想着是否需要给妳一些提示,结果没想到小姐妳不仅是葡萄酒,甚至还对姓氏文化也有独特的见解呢?实际上我之前翻阅这本辞典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我得意地眨眨眼,没想到司书先生对自己的论据相当满意。
看起来我那维持知性大小姐的战略大获成功,连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都对自己赞赏有加。
“遗憾的是那之后我便排除‘赛耶’作为关键词检索,只是依旧没能找到曾有人用‘加恩克斯’登记。”
“是吗?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姓氏文化的思路多半没有错,司书先生您应该还有其他的想法吧?”
我依旧认为那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嗯,如果能够有进一步的线索的话,例如能够特定是否为某个种族的少数族裔,那么也许就能够赶在会面时间之前查询到那位的真名……”
“很抱歉,据我所知对方只是普通的矮人而已,就是那种拥有着一张足以模糊性别,并且散发中性魅力的俊俏容貌,甚至已经到帅得令人火大的程度的矮人而已。”
虽然矮人们在寿命长短这方面无法同精灵相提并论,但论外貌的美型程度可谓是不分仲伯。
哪怕是成年后的矮人大约也就人类初中生的模样,但那纤细的手脚和娇小的身躯总让人感觉他们似乎比外表更加年幼。
即使是那个每天不务正业到处鬼混的神父,若是他愿意去整理一番外表的话怕是也能被星探相中去当模特,然而像我这种人类小姑娘无论怎么打扮都很难和精灵大人们相提并论确实令人很消沉。
“不过司书先生您既然提到有地方盛行无姓的文化,那会不会有地方流行无姓无名的文化呢?”
这回轮到我提出新的看法,不过那里面还参杂着一点自己的私心。
因为在我看来父母给我留下来的姓名近似胡闹,即使用无姓无名来形容也不为过。
虽然我也曾想过去深究这个问题,然而只要麻烦有一丝能够依靠别人解决的可能性,那么自己是肯定不会去动脑思考的~
“嗯?我想应该是没有吧?”
“欸……?!”
司书先生想都没有想就立马给出答案,这股冲击让坐在椅子上的我想要直接向后倒去。
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态度仿佛自己提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所以没有进一步解释的必要。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火大,不服气的我非想要问出些什么。
“可我好像有在哪里听说过这种文化耶?”
“咦?难不成小姐妳有认识相关的人士吗?”
我好像踩进了雷区。
司书先生眼睛发光地盯着我看,仿佛他对‘无名氏’这件事情比我还感兴趣,我有预感继续纠缠下去的话会变得很麻烦。
而且我也不喜欢陌生人知道自己的隐私,尤其是在这段特殊时期,所以这里还是直接搪塞过去吧。
“不、没有啦,只不过是偶然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一两次而已……”
“是吗?不过那倒也正常,毕竟无姓无名的文化也不可能存在就是啦……”
司书先生略显遗憾地感叹道,没想到我那么轻松便打消了他的疑虑,看起来他确实对没有‘无名氏’的命名文化深信不疑。
这还真是令人好奇。
虽然我那对父母做事向来都是出人意料,然而他们都是立志做个追逐流行的弄潮儿,像这种前无古今的事情倒还真是第一回。
“话说司书先生您为何会觉得世界上没有这种命名文化呢?”
“这个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倒是想先听听看小姐妳对“姓名”的看法。”
司书先生轻微地扬起嘴角并顺势将问题再次抛回给自己,他这次应该也还是想要引导我的思考方向。
然而我却稍稍地感到有点奇怪,总感觉不知何时起这位司书先生便有意观察着自己,但我完全想不起曾经和他有过照面之类的。
虽然也有可能是我过度敏感产生的错觉,但我还是特意盯紧放在角落里的旅行箱,冷静思考着可能会出现的意外状况。
“我觉得姓名差不多是像个人的标志和符号般的存在吧?”
我一边思考着司书先生的问题,一边透过他的神情变化来捕风捉影,希望能从中找到令自己神经兮兮的原因。
虽然我的回答也挺随意的,因为那并不能代表自己的真实想法,只不过是按照辞典里的定义去照本宣科而已,何况我本人也不认同那种粗糙的‘低矮灌木’能代表身长颇高的自己。
“没错。人们能够通过意义发现符号,并利用符号追索更深层的意义,这便是这片大陆的文化能够传承的原因。”
“嗯哼~难不成司书先生您对符号学也有研究吗?”
虽然我对司书先生的博学并不感到意外,不过符号学在这片大陆还算是挺罕见的领域,哪怕是在学院之内也鲜有人问津。
只不过司书先生的缘由倒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复杂,反而驱散了令自己感到不快的那种既视感。
“也不算啦。因为我是最近才来到这个国家的,所以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挺新鲜的,想尝试着用各种各样的角度去解读呢。”
司书先生缓缓地点着头,脸上露出殷切的笑容,仿佛在诉说着对这个国家的兴趣和喜爱。
他的这番赞扬令我这个本地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他并非是在密切关注自己,而是对作为‘外国人’的自己感兴趣而已。
而他之前提到的葡萄酒赠送过朋友也暗含有度假的意思,那么司书先生的行为倒也并无不妥之处,只要他对这个旅行箱不感兴趣便无所谓。
“可是无姓无名的命名又同符号有什么关联呢?”
重新放下戒备的自己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姓名的问题之上,但愿别再有这样的转折发生,我难得能对一个陌生人留下好印象,还是别专门为他腾出个人黑名单上的位置。
“因为姓名代表的符号往往同历史相关,不仅是个体的身份象征,更是现在与过去联系的一条重要的纽带,人们之所以会重视姓名也正是因为体现着‘拥抱过去,创造未来’这种人文观念……”
司书先生坚持地说道,嘴角还泛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后面的谚语像是摘抄某本经典的著作,不过也为他的言辞增添几分说服力。
“……反过来没有意义的符号也是不存在的吧?无姓无名也意味着失去作为载体的符号,而姓名本身也会没有任何意义,这种本末倒置的命名方式很难被判断为能够发展出适应现代社会的文明。”
“嗯。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无姓无名的命名文化不存在现实的原因。”
司书先生的论据堵死了绝大部分的路径,也逐渐令自己明白之前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很‘奇怪’,不过我还是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作为反驳的证据。
“不过最初的命名方式应该还是很粗糙的吧?图腾和宗教之类的不能够作为替代姓名的符号吗?”
“可是小姐妳之前不是提到对方并没有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和原始宗教崇拜的相关特征吗?”
“……欸?可我是在讲……”
司书先生的话令突然收声的自己显得有点狼狈,我几乎快忘记自己是在查找神父姓名,而不是只为查询我个人姓名的来历。
虽然对我而言后者可能更为重要,因为就像司书先生提到的‘拥抱过去,创造未来’那样,我也觉得只有知道‘艾恩丝’的姓名来历,才能够更深刻地明白‘自己’曾经历的过去。
我想要更加深刻地确认自身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从那场噩梦之中脱离出来,而我正是为此才会参加这场奇怪的面试。
………………
片刻之后,我们两人的探索还是没能查明神父遗留的谜题,高高悬挂着的钟表依旧缓慢前行着,时间也仿佛刻意放慢脚步,这间图书馆再次陷入无言的寂静之中。
我悄悄抬起头望向窗外,从不久前开始降下的冰冷细雨正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白色的雾霭静静地在图书馆周边的大路和小径出没,坑洼的水面隐约描绘出雾中的世界。
明明重要的时间正在悄悄溜走,但自己却丝毫不在意,那足以令视界消融的浓雾确实有着无法诉说的魅力。
“……被云雾隐藏的天空之中有四散的海洋,骄傲的烈阳为越过深海而踏上旅程,又突然地在无何有之国结束他的旅途,像浅眠的孩童因望见母亲便能微笑着安睡,光辉灿烂的太阳也会对旅程感到疲倦而开始缓缓下坠至黯淡无光的深海之中,最终化为萤火似的星星和月亮飘荡在那天空之海……道旁的草,爱那天上的星之海吧,你的梦境便可在花朵里实现了。”
这份宁静触动着自己内心某个敏感的角落,我不由得轻声朗诵起祖父曾给自己讲过的圣典里的故事,心思也随之寄托在那遥远的星之海,慢慢回忆起那苦涩的过去。
在大都市生活的父母因事务繁忙便将年幼的自己寄托在祖父家照顾。
我的祖母也早已离世,祖父成为自己唯一能接触到的血亲,我只好同祖父一起生活。
也就是个仅以两人的小团体平静生活着的隔代家庭。
我对幼时的记忆相当模糊,但也依稀从记忆片段之中能够拼凑出祖父尽心养育自己的场景。没有异常状况,没有波澜起伏,也没有疾病缠身,在那座不可思议的洋馆内很快便度过完这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祖父他无时无刻都相当宠爱着我,无论自己多么任性永远都是笑脸以待,也许是希望能够将父母的那份爱也一起补偿给自己。
虽然我也清楚这个事实,然而年幼的自己却对这份关爱视为理所当然,等到真正步入记忆犹新的童年时期,过分的溺爱转换为嚣张跋扈的资本,祖父也开始深思该如何肩负起一个正确的监护人责任。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到会崇敬想要成为端庄稳重的深闺大小姐的年龄,经常喜欢到处乱逛,时常会溜到离家很远的地方,甚至过夜不回。
其次是面对亲自担任家庭教师负责情操和理论教育的祖父,不喜学习的自己当着祖父的面将他带过来所有的课本撕成两半(可回收垃圾)或者直接丢进火炉里焚烧(不可回收垃圾)。
还有对祖父灌注心血的博物馆藏品发挥自己在解体方面的独特才能,只依靠一把螺丝起子我便能完成众多单向不可逆工程,面对这堆由黄铜和齿轮组成的零件总是会感到莫名的满足感(这个坏习惯还保存到现在)。
虽然这些听上去便已经匪夷所思,然而却只不过是自己童年那堆“光荣事迹”的冰山一角,大致是因为如此即使是慈祥的祖父也不得已戴上严格的面具,转而开始对自己进行斯巴达式的教育。
众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接踵而来,稍微违反一下便会受到祖父无情的铁拳,提前进入叛逆期的自己也因此常和祖父展开冷战及热战,虽然全都未能分出胜负便以双方相互立下约定来妥协而告终。
虽然这大概只是祖父对任性妄为的自己最后的迁就吧?不过这倒是为日后的自己树立起约定是很重要的观念,若非是相当特殊的情况否则自己是不会轻易答应别人任何事……
毕竟祖父他可是会钻约定的空子,明明只是答应会好好完成基础的情操教育和理论教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像是《浅显易懂!模因理论》、《三天弄懂古典资讯工程》、《建构搜寻引擎的高等应用》………等乱七八糟的冷门专业加入到每日的课程表之中,即使能够理解是希望自己的孙女能够顺利成为优秀的人才,但这位老人家也太过分啦,更何况懵懂无知的我居然也信以为真而照单全收。
不过,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再怎么看自己的童年都是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偶尔回想起祖父给自己讲述圣典里的故事、化身为园艺师的两人一起精心修整墓园、不断软磨硬泡让祖父讲述年轻时家境贫寒的他是如何结识身为大家闺秀的奶奶的那些浪漫故事……
虽然只是生活之中的琐事,然而每每回想起这些过去的点点滴滴,自己的心灵便会沉醉在奇妙的甜美之中无法自拔,甚至每当内心深处感到空虚之时便会作为至关重要的齿轮自动填补缺口。
我的人生还很短暂,却坚信只要能够怀抱着这份过去便能够令自己暂且忘记前途的艰难。
不——
哪怕是宿命,我亦能拒绝。
然而这份美好的回忆最后总会不可避免地滑向苦涩的收尾。
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夺走了这位平凡老人的性命。
祖父被安葬在墓园的那天,正好是我十二岁的生日。
两个人的生活也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
身心宛如洞穴一般空荡荡的。
完全无法理解祖父去世的含义。
祖父那支离破碎的身躯和安详的面容相互交织的奇特景象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雍塞。
『死之流泉,使生的止水跳跃』
往日用以慰藉伤心家属的墓园标语却无法为年幼的自己带来救赎。
所谓的死亡是那么能够令人坦然面对的事物嘛?
至少我不认为那是人应有的生命和死法。
更何况本应参加葬礼的父母亲也没有回来,协助举行葬礼的乡镇居民们便开始窃窃私语,很快大人们冷漠、残酷的流言蜚语一字不漏地传进我的耳朵。
信仰虔诚的祖父其实是借助洛伊徳信仰的异教徒,因为有所牵连才会遭到别人的报复,然而对那位老人的污蔑却对性格孤僻的自己来说,那时也没有其他的对象能够倾诉。
我失去了能够信任的对象,名为社交焦虑障碍的恶疾也开始在内心之中扎根。
自那以后支离破碎的噩梦便如同附骨之蛆般缠绕着我,哪怕是轻微的浅眠也会因此滑向深渊,纵然是短暂地回忆也不免被其所侵袭。
然而这份痛苦并非仅有自己独自一人承担。
葬礼差不多已经结束之后,迟迟不肯从礼拜堂离开的除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矮小的男人。
然而心如死灰的自己久久未能辩识出那人是谁,只是他那死死地趴在灵柩之上颤抖着肩膀的身姿牢牢地映入我的眼帘。
良久之后终归是回想起那副面容应当是身为祖父友人的某位无名神父,然而内心冷漠的自己却只是在想——原来那位不靠谱的神父也会这样痛哭啊……
最后我们在昏暗的礼拜堂中四目相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位神父也会拥有着迷惘而失落的眼神,偶然见到的只会给人留下不靠谱印象的长辈也会显露出这样的情绪,不知为何我想偷偷地从那里离开,大致是想逃避眼前这难以接受的现实。
然而神父却尽力掩饰脸上的愁容,希望能同自己谈谈有关未来的规划,那是他第一次语重心长地同自己正经谈话,而且尽可能笨拙的扮演着一位长辈的角色,我想那应该是祖父曾对他嘱咐过的交代。
然而哪怕是年幼的自己也能察觉到神父内心的动摇相当奇怪,虽然我坚信祖父的死亡并不是场普普通通的意外,却未曾料想他也会和那场事故有所联系。
而且性格坦率的神父面对有关友人的流言蜚语却没有当面反驳也令我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但最终神父还是给出一个勉强能够令自己安心的答案。
“……如果妳能平安长大我就告诉有关妳祖父去世的真相,但在此之前妳必须——”
久远的记忆逐渐变得暧昧不清。
但我依然记得这是童年时代立下的最后一个约定。
那之后我拒绝同迟来整整一周的父母共同生活,而是选择独自前往洛伊徳神教所资助的教育机关『学院』度过自己晦涩敏感的青春期。
夜来明去,残阳如血。
回首一望,已然十年。
我想也应该重拾过去的约定,随便编个理由方便同那位不靠谱的神父久违地再见一面。
如今这趟旅程的终点也快抵达尾声。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噩梦。
然而知晓那暧昧不清的真相之后,我是否便能坦然地面对未来呢?
原有的兴奋之情逐步凝结为淡淡的惆怅,随之而即的念头令我有如被泼了冷水般全身发寒。
我再次望向窗外的世界,白雾飘飘荡荡,仿佛在沉思,公园内的雕像在浓雾之中显得残缺不堪、形态怪异。
我曾听祖父讲述过这样的话。
雾为死者之境。
那自神代起便孕育着寒冷、亡者与死亡的白雾,如今正被大图书馆那宏伟而厚实的墙体所隔绝在外,然而我却觉得那令人着迷的浓雾,其实离自己并不遥远,甚至已经是近在咫尺。
我对死亡有着同常人不同的感受。
这么多年以来我总是被那场支离破碎的噩梦所缠绕,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梦境之中浮现出怪异的场景。
每逢凌晨我的梦中总会出现一座被浓雾包裹的洋馆,而在馆内的某个房间之内放置着一名成年女性的尸体。‘她’是一个非常苗条的女人,陶瓷般的肌肤和纤细的腰肢令人不禁怀疑是否为精美的人偶,然而她那被血污所沾染的身躯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脸部的颊骨被彻底打碎,胸腔遭锋利的刃具给割开,珍珠白色的完整胸骨透过切口清晰可见,腹部泛起惨白的空洞,破碎的手足同垂挂的皮肤交织在一起,宛如被血迹玷污的粉红和黄色的花瓣。
我总是呆愣地望着那具同祖父有着相同遭遇的尸体,那不像是在深夜听着播音员转达一名素未相识的陌生人突然死去,以至于我总隐约觉得能闻到强烈的血腥气味。
那之后更为怪异的事情也随之而来,之前那弥漫在周围的浓雾突然闯入洋馆之中,整个景象骤然变过颜色,被血迹所沾染的房间逐渐变得污秽不堪,装修精致的房屋慢慢被侵蚀成杂乱不堪的荒废住宅,空气之中到处弥漫着腐败血液的臭味。
而那具女性的尸体同样也产生异变,浓雾很快夺走了她美丽的色彩,在我的眼中只剩下惨白的色彩。等到浓雾淡薄之后,她的头上蔓生出令人惊骇的犄角,无数的眼球盖满了她那破碎的脸颊,光洁的肌肤上长出渗人的皮毛,嘴部化为昆虫的口器,被折断的四肢重新拼凑在一起,开阔的胸腔及腹部被填充进大量的鲜花,整个颈骨更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所牵引着,整个头部扭过一圈之后望着自己。
我同那个面目可憎的怪物没能对视多久,转眼之间‘它’便将自己撕成碎片,那之后已是清晨。
我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恐惧会使人盲目,梦醒之后我总会认为那个女人的尸体象征着自己,而这场噩梦便是将来的死亡预演。
哪怕我能够从体格上分辨那名女性同自己相差甚远,我也无法抗拒这个恐惧的念头,这是因为我对过去的自己完全没有自信。
我其实并没有自己应该是‘艾恩丝’的实感,纵然明白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属于自己,但对我而言也并无特殊之处。
自从祖父离世之后,我对往日的记忆逐渐变得淡薄,甚至没法分辨过去的自己同那具无名女尸之间的差异,幼年时期的艾恩丝正在我心里蠢蠢欲动,那个任性妄为、无理取闹的小艾恩丝仿佛拒绝将自己彻底带回那段消逝的时光之中。
而我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慢慢异化为某种似梦似醒的诡异感觉,令自己偶尔能够看到某些常人无法触及的事物,可又无法辨别准确的意思和意图,梦幻之中映照现实,而现实却被噩梦笼罩,直至世间皆被那浓雾席卷而终……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追寻自己姓名的意义。
在我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着自己,那是从噩梦之中逃离的唯一方法。
在被那象征着死亡的浓雾席卷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