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会议室的里面传来了故障的声音。门口的接待员从座位上紧张地站起,她仰起头,透过磨砂的玻璃朝里张望,但屋子里很快又安静了下来,那接待员于是又忧心忡忡似的坐了下来。是自己的存在让她感到了不适么?他心想。
接着,又是一阵掌声,掌声经久不衰,过了半分钟才算彻底停止。而等掌声彻底消失不见了以后,玻璃的另一头便叮铃哐啷地躁动起来,接着,人同人之间交谈的声音传来,交谈声越来越响,后门被一个侧着头说着“你最好不要这么想”的人推开,随后,几十个人像跟随着那人似的,同羊群一般慢慢地移动出房间。他转头看向那个接待员,但发现她虽然站着,可只是面朝着正门,似乎对于后门出来的那些人并没有兴趣。等从后门离开的那些人走得差不多了,正门才被打开,那儿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而见到他出来,那个接待员就赶紧迎上去,同他说了些什么,谈话时,他注意到她的表情十分的慌张,眼睛也时不时瞟向这里,而大概是听完了她所有的发言,那个中年男人瞪了眼面前的接待员,用一种低沉但坚定的声音向对方说道:“那你就应该等回了办公室再和我说这件事,蠢货!…….”接着,他用眼角瞥了眼警员,再又转头回去和那个接待员说:“我来和他说,你回去工作。”接待员同受了罚的孩子一样,懦懦地向后退了几步,很快地朝那个男人行了礼,随后便踏着快步离开了。
“警官先生,您找我有事?”中年男人问。他的眼睛看向警员,右手将推开的正门关上。
“您是台长先生是么?”警员这么问,目光落在了对方左胸口前挂着的胸牌上——上面写着“G”的名字。
对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耸了耸肩,说:“您想要了解什么?要带我去警局做什么口供么?我下午的时候有些事要安排,而且不能推迟,恐怕很难配合你的工作。你明天再来找我怎么样?或者,你可以找我的秘书预约次见面,兴许她能尽快地做些安排。”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名片。警员凑上去看了眼:上面写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警员收下了名片,继续说道:“并不需要去录口供,台长先生,而且只要你配合,我估计这事儿很快就能搞定。”
“您赶时间么?”
“虽然并不是十分紧急,但我希望……”
“如果你不差这么些时间的话,那你或许介意我现在打一通很重要的电话么?”事实上,他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已经拨打了电话,并且已经接通了通话,“喂,你在么?你之前说的那个事,我这里正好有了消息。你现在过来么?你如果现在没空的话,就叫几个员工先过来吧,力气大些的最好——嗯,是的。就在这里——那你尽快来好吧,谁都不喜欢夜长梦多。”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接着便沿着通道走去。
“您现在有时间么?我只需要大概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不,应该不分钟都不到。”警员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我现在得去吃个午饭。如果您要提问的话,希望您在我进电梯前就把问题讲完。您不要觉得我是个怪人:我的爱好之一就是在电梯上看楼外的风景,而且我不喜欢有人在我看风景的时候打扰到我。您也知道(兴许您知道),我这种位置的人,无时无刻不在考虑工作上的事,生活的压力也很大,如果不能通过某种方式来缓解压力的话,恐怕是会发疯的。”他说这些话的档儿,脚步已经迈过了两个拐角了。
“我无意打搅您的安排。我只是想问一下有关于警局局长的事……”
“警局的局长么?如果你要问有关于他的事,你应当去问他本人,而不是来问我。”
“他已经死了。你应该早就看到新闻了。”
“什么?他死了?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别看我虽然是一家电视媒体的台长,但是我本人很少有时间看新闻,所以我一般都会选择不看。”他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一种惊讶而后又惋惜的语气,“不过,我依旧不知道您为什么要问我有关于他的问题。”
“因为我认……我们得到消息,说您和他有着很深的交情,说是朋友也不为过。”
“您的消息有误,先生,我和他并不相识。”他说着,便已经来到了电梯前,他按下了按钮,等待电梯从楼下升上来。
“不,我想我们的消息是不会错的。您至少应该认识他。”
“警方的消息有时候也是会不准确的,先生,就比如说这一次。我和他可都没有见过面,更不要说有什么很深的交情了。”
这时候,电梯已经到了面前。门向两侧打开,台长走了进去。他一只脚踏上了电梯,头转向了警员,说:“好了,警官先生,现在我得下楼去了。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问题,还请你之后再挑选一个时间来找我,我到时候一定全力配合。”他走进了电梯,用右手的手指在侧边的按板上按下了一个按钮,接着,他从他的眼睛看向了透明的电梯壁外的景色,“我现在去用午餐了。晚些时候再见面吧,警官先生。”
警员看着他背朝着自己,那只慵懒的右手漫不经心的在他肩侧挥舞着。他出于不知是自己的情绪,还是自己的直觉,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他向前踏出了一个箭步,直接整个人从夹缝里冲进了电梯。对方虽然背对着他,但也自然是知晓到了他的举动。那个男人侧过脸来,从他的半边脸上可以看出他整张脸上都布着不满的表情。
“警官先生,您这样的做法是否显得有些无理了?您如果执意要打搅我,我完全可以联系到保安,然后让他们把你轰走。虽然你是个公职人员,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我们的城市的安全,但是,我自己的地盘有我自己的规矩,谁也不能打破。如果您还存有些道德与理性的话……”电梯这时停在了某个楼层,门外走进来两名女性员工,“那么就请您在这层楼出去吧。如果这样,我还能够将您现在的行为视作是一时的冲动,而我也会对这种冲动表示理解,您也还有同我交流的权利——中午好,J,要一起去吃午餐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刚刚说你同警局的局长并不相识,是吗?”
“台长,这位是?”一旁的女员工问台长道,的到一句“一名执着的警官”的回答。
“恕我直言,警官,您的表现实在是过于无礼了——哎呀!您的身上还有一股臭味!您真的是名警官么?”
他掏出了自己的警证,虽然这是他在回来时,在那个晕倒的警员身上拿来的,但对方看到了那上面确确实实的白纸黑字,便也对此表示信服了。他将证件收了回去,继续说道:“我的问题您还没有回答呢,台长先生。”
台长的眼睛看向窗外。身边的一个女员工说了句打趣的话,台长便转过头去朝她笑了笑。
他知道台长大概是决计不想答复,于是,他继续说:“您说‘同局长都没有见过面’,但实际上,您的媒体平日对于警局是大家批判的,而警局方面也对你们进行过交涉。在你们两者之间几乎水火不容的情况下,您却说‘连面都没有见过’,这是否有些不合理呢?”
“您这人喋喋不休的样子真是烦人!”一名女员工说道。
“你们二位先在这个楼层出去吧,这位先生的追问恐怕会让二位感到不快。”台长按动了一个按钮,电梯很快便减速停下,随后打开了门。那两名女性点点头,一位先行出了电梯,另一名同台长耳语一番,随即说了一句“饭后我等你”,朝着台长大腿根部摸了一下,随即再用极快的步伐从警员的身边越过。台长则笑着目送那女人离开。现在想起来,那名女性实在是一名美人。
电梯门关上后,台长随即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但他还是转过身去看向窗外,并不用正脸面对警员:“您说的这些,确实是事实,但由那个事实所推算出来的猜测,却并非是事实。我们之间的对抗,不过是出于媒体的考虑。媒体需要有立场,需要有话题,需要冲突来为记者提供工作,对于警局所表述的不满,并不是真正的立仇,同局长个人就更没有关系了。再说,我也只是一个管事的,并不是现场去采访的记者,我也没有必要特地地去认识他。最后,我为他的逝世感到遗憾,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以我个人的名义在他的墓前献一朵花。”
“是这样么?”警员看着他的背影。
“就是如此,这便是事实。您满意了么?”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也没有什么需要再问的了。我会对于打扰您心情一事道歉。”
台长听了这些,对着透明的玻璃摆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他的眼光朝脚底落下,闪着蓝红光亮的车逐渐在门口的街道上汇集,几个身着制服的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您的同事好像到了,警官先生。麻烦您同他们说一下,您已经从我这里得知了足够的信息,并且知晓了我同局长之间并无关系,并不能够对你们所要调查的案件起到任何的作用。”他将眼珠转向了眼眶的最右侧,“不过,在您离开之前,我还是想要从您的嘴里听到一句‘抱歉’。我并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只是,我对于基本的礼仪是有着要求的。您应该能理解我吧?”
等了许久,身后依旧是一片沉默。台长认为,这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战,需要用一定的时间去进行抚慰。他十分放肆地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说:“您刚刚不是说了么,会向我道歉?您现在就说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警官。希望您能够遵守您的诺言。”
“我刚刚说的是,‘如果是这样’。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台长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他用并不能看见警员的眼光看向警员。
电梯缓缓停下,最终在一处楼层那儿发出了“叮”的声响。台长扭头向身后看去,他看见那个警员整个人嵌在了电梯的门口,他的胳膊和脚板阻拦着电梯门的关闭。他转头回去,看向自己的脚下。“大概离地面还有二十米吧?”他心想。
“您的否定的的确确是十分合理的,而我也的的确确一度认为现实也的确如此,是我急迫的心致使我做出了失去了理性的举动。但是,就在刚刚,我发现了一个细节,一个足以证明你先前所说的极有可能是谎言与虚构的细节。”
“您又发现了什么?”
“一个电话号。”警员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那是台长先前给他的记载有秘书电话的名片,“这个电话号码的形式十分的特殊,现在城市里通行的电话号码格式并不是这样的。实际上,就我所知,不论是市内还是市外,不论是何种特殊用途的号码,没有一个是按照这个格式进行排布的。不过,我又确实见过这个号码,而我见到这个号码的地方,就是局长遇害的案发现场。”
他将电梯一侧亮起的按钮按灭,接着两步走到台长身后,两只手臂在身体的两侧跃跃欲试。
“那个电话号码是我的秘书的,和我并没有关系。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关键的线索的话,理应去找她才是。”台长转过身去面对他。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号码是你秘书的私人号码,而不是你出于工作关系,提供给她的?你真认为这种话可以糊弄过去?”
警员抓起了台长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面上提了起来,随后,他用力地将对方悬空的身体按压向前方,直到在电梯的壁上撞出“咚”的声响。台长受了撞击,发出了十分痛苦的一声,接着便喘气起来。电梯的门缓缓关上,只留下他们二人在电梯间中对峙。
“我说怎么你的声音听着这么耳熟,原来你就是当时同我通话的那个人!”他用略带着怒气的声音低吼道,“台长,我并非是来威胁你的,我也不认为仅靠那一个电话号码就能判定你为有罪。我只是想要心平气和地同你谈谈,真挚地希望您能够向我提供一些有关这起案件的情报,以及有关市长那起案件的情报。”
“你所说的心平气和,就是把我按在这儿?”他艰难地笑了几声。
“我承认我现在的行为是十分过激,但我现在并没有冒险的资本,如果你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而非一个心存善念的被动卷入其中的无辜者,那么我便是将真相、正义连同我的性命都置之不顾。不过,只要你同我实话实说,我依旧可以将你看作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依旧可以向你道歉。”
台长看着他,只是笑,没有一句话。
“你不说么?我可不想要动用无谓的武力……”
“警察们都集合在楼下了……你现在可是被通缉着的,知道么?副局长自己下的命令……”
“那你就和他打电话,让他取消这次通缉!你跟他说,我是你们的人!让他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我们的人?……你想要知道真相,你就不是我们的人……”台长因呼吸上存在一定的困难,而咳嗽起来。
“那么,你是不打算说么?”他用一只手固定住台长,另一只手则做出了要挥出的动作,“我真的会对你使用暴力!”
“你会在这里被抓住的,一定会的……”他发出了很恶心的笑声。
警员愤怒地绷紧脸上的肌肉,他将右手握紧成拳,随即动用自己的背和腰,将那拳头朝着台长的脸上挥出。拳头几乎像是被台长的脸整个吸了进去,随后,沾染上了血液的拳头拿出,台长也换了一副十分不光彩的脸。
“你还不打算说么?”
台长咳出了几口血,他神志恍惚地喃喃说道:“东侧的仓库……港口那儿的……二十八号……”
“就这些?”
“对……”
警员将台长从手掌里松开,台长整个人摔落到地面上,同个溺水的人似地不断咳嗽起来。
“抱歉,台长先生,我并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难看。等一切都解决了,我会就此事承担我应受的惩罚的。”
说完,他便转身去按动电梯开门的按钮。电梯门开,他也即将迈步出去。
“惩罚?……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台长低吟道,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手枪,并且朝着那个背影,他按下了扳机。
巨大的响声在电梯当中回荡,硝烟中,那个身影耸立着。忽然,那身影转过一张脸来,凶恶的双眼紧紧盯向躺在趴在地上的那个举着枪的狼狈的男人。
“没打中?”台长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个依旧站立着的背影。他的确扣动了扳机,但他却没有看到那个身影的倒下。难道子弹被他的身体给吞噬了么?还是说是自己……
警员转身过去,一个步子便来到了台长的身边。没等他来得及开第二枪,那枪械便给警员掠了过去,那枪管反而对准了自己。
“你能做出这种行为,便说明你是个恶人。”
台长看他这个样子,似乎是起了杀心,便赶紧该换了一副模样,开始痛哭起来:“请您原谅我!我一时鬼迷心窍,才向您开了枪!我愿意为此向您道歉!”他朝着警员磕了几个头,“我还有孩子和妻子,没有了我,他们也都没有办法过活了!而且,您一定是一位有道德、有礼仪的好人!对于我这种幼稚的行为,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
警员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用一种轻蔑的态度缓缓说道:“你还真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家伙。”
警员的食指微微按动,那双惊恐的眼睛睁大,将那枪管看得一清二楚。
电梯的玻璃无缘无故地破裂,碎片掉落在地面上,惊起了几个人的一声尖叫。几个公司的员工从那破碎的孔洞中听到了爆炸似的一声。围观上来的人仰起头,惊讶地说这大晴天怎么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