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拧了拧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子，用稍显稚嫩的声音朝着立在黑夜下的少女喊道：“姐姐！你来啦！”
夜雨歪了歪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来。随后，她又轻轻颔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了小林的身边，像是丝毫不担心自己身上的衣服会被弄脏一样，就地坐下。
看见她身上一尘不染的黑色连衣裙，小林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身子，目光中多了几丝羡慕。虽说夜雨的衣着十分朴素，既没有过于华丽的设计，也不见有什么商标。整件连衣裙仅是无比单调地以黑色为主色调。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可描述之处。
但，在先前一直待在乡下的小林眼中，这件衣服着实是华贵。那布料一看就知道比自己之前穿过的所有衣服都要高级，光是看着，似乎就能感觉到丝绸般柔顺的触感。
每次夜雨坐到身边的时候，小林总是会出神地看着她身上这件连衣裙咬着手指发呆。心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穿上这样的衣服。
而后，她便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这样的妄想之中，直到被夜雨的呼喊声唤回现实。
对，每次都是这样。
她清楚地记得这个穿黑衣服的姐姐是在一周前左右跟她打的招呼，然后坐下来说要陪她一会儿。
小林自然是喜上眉梢，欢快地答应了。但很快她又面露苦色地说道：“可是叔叔跟我讲，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的。”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会有坏人想要对我下手。”
小林天真地回应道。
“这样啊。”
夜雨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还是自说自话地在她身边坐下了。
“那么，就换一下吧。”
“换一下？换什么？”
“不用我陪你了，我想请你陪我一下，好吗？”
“唔……可是，叔叔会生气的呀……”
小林顺势指了指坐在她对面街角处的某个地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有一堵灰色的水泥墙而已。不过，她很清楚，叔叔就在那里看着自己。毕竟，她曾经几次打算悄悄跑出去的时候，都被叔叔或者他的那些“朋友们”给带回来。小林的本意其实只是觉得一直坐着乞讨有些无聊，所以想出去玩一下。
但由于自己被带回去的时候，叔叔的表情实在恐怖，还会用着十分吓人的语气冲着自己大喊。小林本能地畏惧着这样的叔叔。所以几次过后，小林也学乖了，不再想着要在“工作”期间逃出去玩了。
——可是，叔叔是怎么知道我逃走的呢？
小林心里不由得冒出了这个疑惑。为此，她特地连着几天都会默默地追着叔叔的背影看，终于发现每当她坐在街边乞讨的时候，叔叔还有另外一群人就会趁人不注意，走进街边的小巷子里面。
——他们大概就是在那里看着我的吧？
所以，小林很担心，现在自己跟这个姐姐的对话是不是也被叔叔他们看见了呢？之后回去的时候，会不会又要挨叔叔的骂呢？
“放心吧。”夜雨像是看出了她心中的顾忌，“你叔叔看不到我的。”
“真的？”
小林眨眨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夜雨。
“嗯。更何况我也说了吧，我想请你来陪我一会儿，所以……”
夜雨当着她的面，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十块钱的纸钞，温和地放进了小林面前的罐子里。
“怎么样？愿意吗？”
“当然！”
小林高高地举起手臂，欢呼雀跃道。夜雨也缓缓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勾起了嘴角。
这便是她们初遇时的经历。
之后的每天夜里，小林都会等来黑衣少女的到来。她总是突然站到自己的身后，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幼小的身形。
虽说一开始的说法是让小林陪着她，但她也没跟小林说具体要做什么，要聊些什么。每次都是在罐子里放下十元钱以后，就漠然地坐在小林身边。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做什么，就只是无神地望着跟她一样漆黑的夜幕，露出寂寞的表情。
尚还年幼的小林并不知晓夜雨到底经历什么，也不能理解她脸上那表情的真正含义。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表情呢？为什么自己看到她的表情会莫名感到难受呢？
这些问题盘踞在她心底，没有答案。
但，在几天的相处中，小林还是找到了正确形容夜雨脸上那个表情的词汇——“想哭”。
是的。
浮现在夜雨脸上的表情，毫无疑问是“想哭”的表情，是在压抑泪水的表情，是仿佛经历某种绝望以后的意欲嚎啕大哭的表情。可是她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白皙得仿若是瓷器般精致的脸颊上没有泪痕。凄凉的夜风掠过她的脸颊，微微卷起一缕乌黑发亮的青丝，落寞地舞蹈着。
——好悲伤。
小林怔怔地看着她，犹豫地开口了：“姐、姐姐……”
“……怎么了？”
“你想吃糖吗？”
以小林的阅历而言，想要拐弯抹角地打探别人的心事未免难过了头。可是，她又想不出其他 的办法。要说唯一确定的事情，就只有“这个姐姐看上去很伤心”这一件事情而已。那么，自己伤心的时候会怎么办呢？
答案很直接，给糖吃的话，自己就会很开心。
所以，如果把自己的糖给姐姐吃的话，姐姐会不会开心起来呢？
想到这里，她有些兴奋地从破旧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快过期的软糖——那个包装已经被她揉皱了，上面的字也看不大清。那是她一直没舍得吃的糖。因为叔叔告诉她，一个月就只有这点糖可以吃，还是只有在她“赚”到的钱足够多的情况下，叔叔才会给自己糖吃。
所以，小林一直很省着吃糖。实不相瞒，这已经是她最后一块糖了，也不知道下个月会不会还能拿到糖。本来她打算一直留着，直到未来的某天再美美地吃掉，但一想到兴许可以让姐姐开心的话，她便没有一点犹豫地伸出了手。
然后，她看见了。
夜雨那蓄满了泪水的眼眶。
她拼命不让自己那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以至于嘴唇都在颤抖着。
“——是我杀的。”
小林的耳畔传来了这样的话语。
“对不起……”
她看见夜雨的嘴唇翕动，颤抖着吐露出了这样的话语。
“会原谅我么……他们、会原谅我么？”
就像是在逞强一般，面前那个黑衣少女看上去比谁都无助。
“姐、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更想哭了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嘛？
姐姐，你又为什么要道歉呢？是你做错了什么吗？但我觉得，姐姐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小林的事情哦！姐姐你是个温柔的人，所以也一定不会做对不起别人的事，对吧？
你每天让我陪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你是被父母赶出家门了吗？没事哦，小林愿意听姐姐说的哦，只要姐姐想的话，什么都可以跟小林讲。我最会保密了，谁都不会告诉的哦。
姐姐……哭吧。妈妈跟我说过，只要想哭的时候就哭吧，她一定会来到我身边的。
姐姐……哭吧。爸爸跟我讲过，女孩哭的时候都要捂住脸，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丑态。姐姐一定是怕被别人看到自己哭花了脸的样子吧？但是没关系哦，小林谁也不会说的哦！
所以啊……姐姐……哭吧，哭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夜下的风缓缓拂过脸颊，很凉，又有点舒服。
往来的行人匆匆路过小林的身边，其中不乏有出于好奇而特地回头看两眼的人。只见在那肮脏的地上，仅有这个幼小的女孩。她朝着某处伸出了手，手心里还捧着一块皱巴巴的软糖——然而，她的面前空无一人。
唯有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静静地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