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烈夏。
与常人不同,我天生就长得怪异,脸颊处长满了点状白斑,下颚上坑坑洼洼,摸起来似是蛤蟆的皮。不仅如此,且我还有一个从来没对人说过的秘密,即是自我八岁之后,我的两条手臂内侧,就开始长起了灰色近黑的羽毛。
我曾试图效仿邻人的张婆婆,用拔鸡毛的方式处理手臂上的羽毛,可不知怎得,那些羽毛不但未曾减少,甚至愈发多了起来。后来由灰色褪成黑色,再后来就仿佛牵扯的神经一样,莫说是拔掉、剪掉,就算只是用手去掐它,我都能从中感到疼痛。
因此,我知道自己生而与人不同。
我没见过父亲,母亲亦是很少见到,自小,我是跟着大我五岁的姐姐长大的,有些事,也是从她口中所听来,被我小心翼翼藏之于心、记之于脑的。
我们家不算富裕,只是比寻常家庭好上些许,家父邵姓,我和姐姐也都冠着他的姓。
母亲出身布衣,与父亲不同,她是父亲正妻的陪嫁。正夫人死后,才被父亲纳为正妻。听姐姐讲,母亲原本姓袁,因出嫁那日,邻国破先国城门,新君和元帝登基,为不冲撞和元帝“袁”姓,便匆匆改姓为“赵”,随旧名“媛”字。
姐姐常说,她都不曾敢信,母亲竟真如那名一般,苦苦等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
新婚之夜,父亲同母亲发誓,今生只娶她一人,不另外室。那之后没多久,母亲便怀了姐姐,又过数月,母亲生下姐姐,据说姐姐作为独女,当时深受父亲宠爱,父亲给她取名邵玉,寓意她“美貌如冠玉,纯粹如白玉”。
随后的五年里,风调雨顺,一如先前那般美好。
然而一切的变故,是从母亲怀上我开始的。
姐姐这么说,她总能记得那年风起沙走、雾向东南;亦总能忆起那年盛夏过后,枯木甘肃、尸骸满地。
干旱,往往是催人性命的,而那场干旱,一旱便旱了整整五年。
我从出生起,就没能赶上好时候。或许是因为我长相怪异骇人,父亲便固执认为我是天降的灾星,一生都标着厄运难逃。
他借此理由,时常很晚才归,有些时候干脆一夜不回。母亲每每担忧他时,便会独坐在门口守着月夜星碎,盼望他能出现,出现在家门口处的那座残旧石桥上。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母亲夜夜守候,夜夜不得终。直到某日,父亲遣一生人小厮来到家中,送了母亲一封信。
一封又长又重的休书,似如一块巨石砸在母亲身上。信中所言大道字字如珠,却又犹如万蚁蚀骨、万箭穿心,使母亲遍体鳞伤、一病不起。
来年年初,母亲死在屋外的那座桥上,她端坐、斜靠着桥的石柱,目光所及的地方,是桥尽头根本不存在的远方。
就是在死前,她也盼望着父亲能踏上这座石桥,起码只是见她一眼。
母亲从生盼到死,终究也没能盼到。
在邻人的帮助下,姐姐将母亲下葬,埋在了石桥下近乎干涸的河旁。说来也是蹊跷,那年和元帝驾崩,一位新君上位,改国号金朝,改国姓为“常”。
姐姐说,那一日的风刮得很轻,基本扬不起沙子。她用笔在母亲的衣裙上,写下外七八扭的字,可我却始终回忆不起来,那句话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