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自西方,一个人烟稀少却热闹的小渔村中。
父亲是当地唯一的郎中,温文尔雅,年轻时受到过不少貌美女子的青睐,他医术精湛,平时甚是喜欢酿酒与栽花,在他所见过的花中,唯有樱花最得他心。母亲离氏,则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同时也是方圆百里中最美的女子。
只是与父亲不同,母亲比起陆地之物,倒是更加欣赏水中游鱼,她常对我说,她最向往的地方,便是眼前的海洋。
邻人总说,我性格随父,长相随母,虽不及母亲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眉眼带笑,倒更显得天真懵懂、活泼可爱。父亲自幼便授我医术,他总念我日后出得了这小小渔村,继他之后,在外面的世界继续悬壶济世,救助难民于水火之中,然而我却总是不以为然。
我离花樱,要做,便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子,要做,就做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决不会听命于他人,按照他人的指示而活过这一生。
十八岁生辰的那日,海啸袭来,人身鱼尾的鲛人沿漫过村庄的海水上岸,大水吞噬了整个村子,一日之内,村民竟全部被食。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鲛人,可恨,却不是最后一次。
那一刻里,海水中掺杂着红色的鲜血,空气里弥漫的,也尽是锈铁似的血腥味道。父亲及时将惊魂未定的我送上高地,而我则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乘着木舟,顺水飘荡了不知有多久。
我大约在舟中睡了两日,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在华美奢侈的宫殿之中。
床边的男人生得好看,青丝及腰,眼底落红,与其说是男子,倒不妨说是女子。
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他告诉我,他是金朝的帝君,是在微服出巡时发现了我,那时我奄奄一息,他便将我带进这太师府中。他许我唤他之名——幕落,据说他称帝时正是黄昏,鲛人于海面起舞,映着落日的余晖,正入了他的眼帘,而当那鲛人再落入水中之时,黄昏已尽,黑夜再临。
幕落总说,我的名字与他的一般,都应景的很,他为幕落,我为花樱,倒是显得天生一对了。
起初的几天,幕落常从外面带些花茶于我,而且总是玩笑的告诉我,花茶配花女,皇帝陪花神。日子久了,他便直接将我从太师府邸接进了宫中,他说他见不到我的时候,便会心神不宁、胡思乱想,就好像我会逃掉一样。
八月十六的晚上,皇亲贵族来庆他生辰,一时之间,金殿里人来人往,就像是个盛会似的,热闹极了。
我穿着幕落遣人送来的青色纱衣,不发一声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我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实无身世的民间渔女,不比金殿之中,那些战功硕硕的大将军们。但是我却并不觉得不愉快,毕竟幕落身为皇帝,能这般待我这个普通女子,便是我万福中的万福了。
“朕,今日有一事要说。”幕落高坐在金座之上,手中的酒杯被他高高端起,杯中的酒水斟满了门外打来的星光,波光粼粼、闪闪硕硕,就如同他如水之眸一样。
台下众卿皆停了饭食,将视线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轻启唇齿,“离氏花樱,上前听封。”
我一时诧异,惊慌之余,却发现自己已被旁人推了出来,跪在了他的宝座之下。
他对我一笑,眉眼中却潜藏着些许孩童的顽皮,“朕,今日便封离花樱为——夫人,即日起,赐万花殿。”
台下顿时贺声连连,而我却跪在地上傻了眼。光影闪烁的瞬间,幕落起身拥我入怀,而当我回过神时,唇嘴已被堵塞,说不出半个字眼。
歌舞声声,月儿满圆,我本不愿寄情于世间之人,却不想,誓言成空。
……
幕落纳我为了夫人,每天都会遣宫人给我送来海边的一些小玩意儿,他之意,是怕我思乡思亲,而在别的嫔妃眼中,却是幕落对我的百般恩宠。
那一年,我成了万花中开的最灿烂的一朵,而渔女当宠的消息,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传遍了整个都城。
闲暇之余,幕落会带我偷溜出宫,带我去见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今日也是同样。
我与幕落乘着小舟,避开侍卫的视线,顺着殿中的莲花池向西一路飘荡,就这样静悄悄的出了宫中。木舟稍窄,我与幕落便并肩横坐,他依旧拥我在怀,轻轻握住我有些发凉的手,放在他的胸口。
他问我,“你可听到了朕的心声?”
我抿着嘴唇,默许地点了点头,看着他映着从我身后打来的阳光,脸上诠释的尽是欢愉。在外人眼里向来无欲无求的幕落,在他那如水的眸中,此刻只倒映着我的影子。
“细想朕初见你时,朕还是未握大权的帝君,而与你相遇之地,便是在河岸边的一青色巨石之上,那日雨大的出奇,你趴在舟中狼狈不堪,而今日,你成了诺大后宫里的万花之娇,而朕也大权在握,天下皆定。这般看来,你与朕,倒是互为幸运了。”
“陛下誉满金朝,不都来自陛下之劳、陛下之智吗?这与臣妾有何关联?”
“你这些年相貌没怎么变,倒是小嘴越发的甜了。”幕落大笑,但很快便归于平静,“便是到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
熟悉的场景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世界。
幕落起身将木舟靠岸,接着便牵起我的手,踏上被水微微浸湿的土壤。
他看着我,不慌不忙的做出解释,“纳你为夫人后,朕想你可能会思念亲乡,你不肯对朕说家乡何来,朕只好派人,顺着当初发现你的地方向西去寻,而后发现这唯一的村庄,竟会与殿中的莲池相连。”
我不语,只是环视着本应破旧的四周。
莫非在这世上,真的有命中注定一谈?
该被水淹没的村子如今安然无恙的伫立,明明离很远的海边,却传来了阵阵海浪的声音。村中已无一人,就连斑斑的血迹也被冲洗干净,就仿佛有人整理过的一样。
黄昏落后,我和幕落住进了相对完好的屋中,本说好稍微修整一下,第二日就出发回殿,但到了夜里,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眠。
我悄悄下床走动,对着窗外的满月发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裙角鞋边已被湿润,我还在诧异之时,不知何出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去望,发现视线的尽头是一个已显破旧的木柜。木柜摇摇晃晃,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冲出来一样。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终于还是支开了木柜上撑着的木板。
一个看不清晰的黑影从我眼前迅速掠过,我惊魂未定之余,影子的主人,便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那日的月亮大得出奇,月光银白,打过窗户又折射到地面上,倒有我影子的水被月光洗刷的闪闪烁烁,仿佛在叫嚣的告诉我,它来自大海。
那是只鲛人。
确切的说,那是只浑身是血、态度蛮横的鲛人,我很清楚,她不过是一只濒临死亡的鲛人。
她与我不语的对峙,渗血的皮肤上搭着黑得发亮的头发,身上部分淤青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显眼。但是在我眼里,她却意外的眼熟。
食我乡人,害我父母,她理应去死。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突然调头袭击正安睡的幕落,我身体一震,下意识地就扑向幕落。
肩膀上的血渗透了衣服,幕落从床上突然坐起,一手拦我入怀,另一只手直接将那只鲛人拍在了地上。他抱起我就径直跑向门口,但当屋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我与幕落都傻了眼。
眼前呈现的景象,是成百上千只泡在海水中,嗷嗷待哺的鲛人。
我从未想过,我竟会再次看到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