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过情诗,写过书信,甚至连遗书都留了一封,所有的信纸叠加起来,大的小的,薄的厚的,那是多到不可计的数量,全数堆积在地板的某个角落里。而就在不久前,他走了,我现在才郑重其事地坐在桌子前,读他留下的那些文句。
每一张纸都被占得满档,排版格调却相得益彰,这真的是那个一天到晚颓唐荒芜的人所写的吗?我有些诧异了。但那些文字又是如此细腻感伤,惹人动容,它们仿佛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将要把我吸进另一个空间,我如同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上,他在傍晚斜阳的车站与我相遇,向我诉说他的一切祈盼和心愿,我们一直相伴,毋庸置疑。
为了读完这些书信,我花了很久,但我并不觉得枯燥,正相反,我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这样冲出门,赶到他面前去,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并非都是徒劳,他会得到应有的回报,我要用一颗最真挚的心,去报答他的真情实意,风雨无阻。
我迫切地希望这么做。
可是当我冷静下来,我才意识到,他已经回不来了。
他的葬礼在昨天。
我没能到现场去,甚至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昨天有个葬礼的。
事实上,关于他的恶劣见闻,只不过是周围人的谣传,仅仅是道听途说,可惜卖弄得太过真实。我的所作所为,不,我的不闻不问,是我的不闻不问,毁了他一生。
我难以弥补。我仍想为他做点什么,但我发现,即便是徒劳无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太陌生了,仅仅是每周从窗户里见他的三次背影,无论盛夏还是严冬,无论有没有得到我的回信,他都会按时来寄信,实在难以脱身的时候让别人代寄。
他或许相信着总有一天我会回信,他的确到死也没有得到这封信——或许未必是谣言过于真实,而是我的主观臆断,在还没有了解他一星半点的情况下便漠视眼前所见。想来讥讽,我宁愿相信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的东西。
我该遗憾,还是感慨呢?
我只有后悔。
那个偶尔替他送信的人,我去见他了,我来到他家门前,面前这幢房子中气氛凝重。
听他家里的佣人说,他已经三天不曾出过房门,大概是难以接受朋友的逝世吧。年迈的管家叹着气告诉我。我便打道回府。
其实我能去安慰他,我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过我没有那个资格。
那便送枝玫瑰花吧。家中的佣人说,一人一枝。
我很欣喜,说好啊,这是个好点子。
我在拂晓走进花店,挑了几枝还沾晨露的玫瑰。那家花店才刚开张没多久,早在三个月前还是间咖啡厅,我第一次听到有关他的传闻,便是在那里。
女店员递过花束的时候问先生,是要去求爱吗?那么玫瑰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我对她回以笑容,说没错,不过还不清楚他是否喜欢这份礼物。
一定会的,她说,毕竟您做了如此浪漫的事情,在清晨致上红玫瑰。
我首先来到寄信人家的门前,扣了几下,佣人便来应门。见了我,见了我手上的花,昨天接待我的小姑娘看起来失落极了,她遗憾地说是您,先生,真不凑巧,您来晚了。我有些诧异了,问怎么了?
几个小时前,少爷被发现猝死在了房间里,她说,其实他两天前就已经离开了,只是没人注意到,以为是他太伤心才待在房里不出来的。她越说表情越难看,好像快要哭出来一样。大家都想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就一直没有打扰他,谁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她低下头去。
我沉默着离开了那幢房子。临行前拿了一枝花送给那个女佣作为慰藉。
我难以平复内心的矛盾,这下我有赎不完的罪了。我该对谁赎罪,先赎哪一项呢。
也许捧一束花毛茛到墓地去更好一些。我却还是捏着一枝花瓣上尚且沾有露水的玫瑰,到他面前来了。
我没有做十字,也没说一句话,就只是站着,我该是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的,直到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玫瑰花上的露珠不见了。我把它放在他的墓碑前,鞠了一躬,然后离开。
我抬头看看天空,那颜色真漂亮。
已经是黄昏了。
我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死亡是怎样的一种概念。死者与生者间,隔着一道深刻的,深刻的沟壑。因此我将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
为了致我亲爱的,亲爱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