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今天,阳光灿烂,街上的人都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也许他们心中也有几丝离别的哀愁,但是对胜利的渴望掩盖了一切。
眼前,是阿伦早已经司空见惯的景色,阳光穿过绿叶,带着金色与翠绿交织的光芒洒在木地板上,地板也因此闪烁出阿伦以往没有留意过的迷人色泽。
阿伦远眺自己的家乡,家门前的榕树,街道两旁的房屋,远处的钟楼,天边的白云,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他却直到即将离开的现在才发现它的美丽。阿伦的内心充满不舍,但他却没有犹豫和后悔。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看着肩上的徽章,他相信这次战争将是他晋升的好机会。对于荣耀的渴求,对于祖国的热爱,让这个年轻人不由地微笑起来。
“哥!”
阿伦的身后传来两声呼唤。那是他的弟弟和妹妹。弟弟十六岁,一副青涩的模样,手里总拿着书,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感觉,但阿伦清楚得很,这个小家伙有着比自己更强烈的对胜利的渴望。而自己这个穿着牛仔裤和窄上衣,生性好动的妹妹,看似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看重亲情。
但此刻,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样的表情。
“干嘛都愁眉苦脸的?哥哥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上校了。”阿伦笑着说道,自然,一场战役不可能让他直接从列兵升到校级,但人总是要心存希望的,不是吗?
“哥,我相信你一定会给国家带来捷报!”弟弟像看着英雄一样看着他的哥哥,振奋道,“就像三年前一样,我们国家是战无不胜的!”
“大哥,我不舍得你……你要平安,你要早点回来!”妹妹却哭了出来,往日那个刚强的女生不复存在,现在她只是一个面对着难以忍受的离别之苦的妹妹。
阿伦轻轻地伸手抹去妹妹脸颊的眼泪,又笑着一拳打在弟弟的胸膛上。
“放心吧,放心吧,你们的愿望都是实现的。”
说完,他转身拿起行李便走,但没有走出几步又停住了脚步。他听见了开门声。
“……阿伦。”
“妈妈,我要走了。去中东的战场。”阿伦没有——也不敢——转身,他背对着自己的母亲说。
“……你要小心。”
“嗯。”
阿伦的脚步再次迈出,这次,再也没有理由让他停下了。这脚步,将会踏在他国的领土上,见证一次次枪林弹雨,领略一场场腥风血雾。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的时候,母亲和弟弟妹妹的身影早已消失地平线的彼端。他叹息一声,在心间对着自己的亲人说了一句又一句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作为一名军人,在拿起枪的瞬间就注定了在世界某个角落将会有悲剧发生。从历史开始的那一刻,便不存在为了终结战争而发生的战争,也没有真正正义的战争。侵略和反抗不过是互相替换掩盖假装升华的旋律。
正确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他爱着自己的国家,并愿意为它而冲锋陷阵。如此而已。
我是士兵阿伦·因尼什。我将为国而战。
阿伦如此想到,踏了踏脚下的黑色皮靴,迈向军队集合的地方。
【2】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阿伦从梦中醒来,却觉得自己还在梦中。如果不是在梦中,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事情?他看看窗外的满天黄沙。许多年之前,幼发拉底河在这里流过,孕育了他的祖先,此刻,这里却只剩下望不到头的沙海。
命运流转轮回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而毫不留情,当你深陷不幸时,或许还能想起当初所做的幻梦,以安慰自己那满目疮痍的心。
但至少,现在自己还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阿伦看着身边仍在熟睡的娇躯,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圆满美好。
屋内一片安宁的寂静,弥散着睡眠的芳香,屋外却是风沙呼啸,仿佛大军压境一般。阿伦感觉自己就像躲在暴风雨中的一条小船里。
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娜比萨。
也许在这大得惊人的地球上,会有千千万万个阿伦。但对于他来说,娜比萨只有一个。她就是阿伦的唯一,他的独一无二。
等到风沙渐渐平息,阿伦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正午。娜比萨从深沉的睡眠中醒转,带着让人沉醉的恬美姿态。
“阿伦,早啊。”
“我的阿娜,现在都要正午了,你真是头懒猪。”
“阿伦·当哈迪!你这混蛋!不许说我是猪!”她娇斥地骂了一声,从床上起来,褪去身上那件薄薄的白色睡衣,穿上整齐严肃的正装,随着装束衣着的变换,娜比萨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改变,敛然沉肃起来。
“……阿伦,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嗯。鲜血纪念日。”
“是的。今天是鲜血纪念日。”
当他们提起这个名词的时候,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悲伤和恐惧。那意味着三年前那场仿似地狱的战争。鲜血和硝烟占据了人们的视线,不论你看向何方,都逃不脱战争的魔爪,无论你是否捂住耳朵,都会听到死亡的狞笑。
那段时日是这座沙漠城市里所有人的噩梦,即使过去了三年,仍然历历在目。今天,便是为了纪念在那场战争中逝去之人的日子。
“阿娜,你知道艾勒·穆斯塔法吗?”
“当然,怎么了?”娜比萨点点头,疑惑地看向阿伦,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伟大的先知。
“你读过他的诗歌吗?”
娜比萨摇头:“没有。知道他的人不少,明白他的人却不多。毕竟战争吞噬了我们很多很多东西,包括知识。留下的却只有杀戮的方法。”
——消逝的还有求知欲。
阿伦在心间补充道,但没有说出来,而是继续说道:“‘除了通过黑夜的道路,人们不能到达黎明。’这是他在《沙与沫》的诗句。我相信大家一定会迈过黑暗抵达光明。”
“黑夜已经过去了吗?黎明已经到来了吗?阿伦,我们的国家的未来会是怎么样呢?”
阿伦苦笑着摇头:“谁也说不清。我们能做的,只有默默地为逝者哀悼,谨记着往日的悲剧。”
娜比萨走过来,紧紧抱着阿伦。两副躯体不留缝隙地紧贴在一起,他们用彼此的体温去安慰对方的心灵,就像两只受伤的小兽彼此舔着伤口一样。
过了一会,娜比萨才离开阿伦的怀抱,她整整衣服,道:“我去买点吃的吧。”
“嗯。早去早回。”
阿伦看着娜比萨打开门,带着轻快的脚步离开,然后门便咚地一下将他们隔绝。阿伦看向窗户,天边依旧席卷着狂怒的沙暴,让人记不起天空的颜色。
【3】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风暴刚刚停歇,街上空荡荡的,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热闹喧嚣,周围藏着某种凌冽的静肃,如同那刀子般刮过的沙尘。
娜比萨没理由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娜比萨的父母非常宠爱她,时常会带小娜比萨去公园玩耍。当她看到心爱的玩具想要得到时,父亲总会严肃地拒绝她,说必须有付出才能有收获。晚上,小娜比萨跟着妈妈做饭,给爸爸烤了一根香肠。爸爸一改平日的严肃,笑着吃了那根有点焦的香肠,然后拿出了偷偷买好的玩具。
还有一次,走路走得很累的小娜比萨拉了拉爸爸的手,用那娇嫩的声音撒娇道:“爸爸,抱抱!”然后,父亲便把小女儿抱了起来,格外可靠,格外安稳。后来,一次闲聊中她才知道,她那天真的声音,对于父亲来说,是另一种可靠,另一种安稳。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娜比萨格外想念自己的父母。可是,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战火夺走了他们,毫不留情。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在哭泣,娜比萨也在哭,她想问问帝国为什么要入侵。她想问问祖国为什么不保护大家。但最终,人们只能在悲痛中自己站起来,活下去。
三年来,是阿伦支撑着她活下来。她知道,阿伦其实和她一样不安,恐惧,绝望,但他从没表现出来,阿伦是阿娜的男人,没有资格软弱。如此想着,娜比萨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心疼和爱。
也许,我们可以很好地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
事实证明,美好是不能奢望的,想都不要想。
下一秒,娜比萨被流弹集中,强大的推动力将她掀倒在地,鲜血从胸口泉涌而出,她甚至连疼痛都没来得及感受,便眼前一黑昏迷过去,直至死亡,再也没有睁开眼。
这个过程在入侵的帝国士兵看来也许很短暂。或者他们压根没时间留意一个无关紧要的平民,但对于娜比萨来说,死亡的瞬间,很漫长。
倒下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名穿着墨绿色军装的年轻士兵,她看到了子弹从枪械口中带着赤红色的火花喷吐而出,她看到了某座大楼里一个偷偷查看情形的老人眼里的恐惧和悲哀,她还看到了风沙过后蔚蓝而干净的天空。
倒下的时候,她听到了士兵们用胶靴踏出整齐肃穆的步伐声,她听到了墙壁被子弹打破时低沉的破碎声,她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不由自主涌出时的水流声,她还听到了白云从天空飘过时的宁静。
倒下的时候,她闻到了所有战争地区都无法避免驱散的硝烟味,她闻到了残酷得令人作呕的硝烟味,她闻到了那让士兵变成噬血野兽的硝烟味。
最后,看着天空,她闻到了父母拥抱的温暖。
娜比萨就这么死了。她是这场战争第一个不幸去世的平民,当然,没什么人在乎她的存活或者死去。死的时候,她也想过那个陪伴了自己三年的人。想到阿伦,她只能张开颤巍巍的嘴唇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红色的鲜血流了一地,聚成了一个小池子,一身严肃黑衣的娜比萨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那道红与黑,仿佛沉重得掩盖了所有步枪的火花。
【4】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战争再度开启了。帝国的不宣而战让这座沙漠里的国度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当反应迟缓的守卫军回过神来时,帝国已经占领了娜比萨所在的城市。
但对于一名杀手来说,战争并不讨厌。反而,那无时无刻的残酷和硝烟味,是那么熟悉,让人感到一丝诡异的安稳。
刚好,里昂就是一名杀手。
他悠闲地坐在楼顶,这是一个没有死角的安全位置,也是一个能尽情欣赏这座城市的位置。平时,他在这里看日常喜剧,今天,他来看战争悲剧。
守卫军的反攻形成了一阵阵枪林弹雨,偶尔卷进几个无辜的平民,那些死亡绚烂得让里昂忍不住要鼓掌。
里昂觉得,人类就是一群农民,农夫精神渗透到了每一个人的骨子里、脑髓里乃至灵魂里。农夫啊,只要种下什么,就会想要收获什么。所有人都热衷着收割的瞬间。
“人类已经丰收啦,可以收割啦。”他用奇怪的调子哼着奇怪的词,也不知道是指杀手还是指战争。
二十二分钟零五秒后,一个年轻人来找他。这个眼睛充满血丝的青年紧紧盯着里昂,然后嘶哑地说:“听说你会杀人。”
“会一点点咯。”里昂饶有兴致地回答。
“帮我杀。”
“杀谁?”
“我不知道。”
“真是个有趣的玩笑。”里昂的确笑了,他第一次见到不知道目标的顾客。
“有人杀了我妻子,我不知道是谁。”
“我猜一定是那群帝国狗做的。”
“那就帮我杀了他们。”
“我是杀手,不是超人蜘蛛侠什么的。”
“那你教我杀人。”
“好啊。”里昂觉得很有意思,于是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昂发现这个叫阿伦的年轻人简直像疯了一样学习着杀人的技巧。这是个狂热的农夫,即使他的刀再钝也能杀人,因为他的心够锐利,里昂心想。
所以里昂教了阿伦用匕首。
“为什么不给我用枪?”
“拿起了枪,你就进了另一个游戏,在那个游戏里,你永远玩不过军人。”
“可是……”
“没有可是,反正是送死,用什么都一样。”
到最后,阿伦都没有摸过枪,但他的刀技,已经滚瓜烂熟。
阿伦想趁着黑夜行动,被里昂拦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去送死,但能不能别送得那么蠢。你不知道他们有红外线夜视仪?”
第二天早上,阿伦打算出发,仍然被里昂拦住了。
“说你傻还真傻,你不知道早上是那群帝国狗最警戒的时候?”
下午,阿伦打算出发,又被里昂拦住。
“他们喜欢下午行动 ,你现在去当筛子?”
傍晚的时候,阿伦偷偷走了。
里昂坐在空荡荡的楼顶,他忽然觉得战争其实也不是那么安稳,因为他只会杀人,却不会救人。他发现,虽然战争就是场拙劣的游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起。
枪声偶尔在城市间回荡,里昂想起三天前的晚上,阿伦忽然说了一句话。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先知。
他看着浓郁的夕阳,忽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5】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拜斯坦德拎着自己的单反,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队伍前进。他总觉得会有一颗子弹忽然间打在自己身上,又或是一个手榴弹从远处飞来,或者地面上埋着可怕的地雷。他知道战场上危机四伏,但他还是咬着牙没有逃走。
也许自己真的疯了,为什么会报名做战地记者,真是太疯狂了。拜斯坦德心中无比懊恼,他想起了阳光海滩比基尼,他觉得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每天晚上整理照片的时候,拜斯坦德都会感叹:天啊,我都拍了什么!没有一张能让人感到愉悦、幸福或者美好。这个地方是那么冰冷残酷,让人不知所措。
帝国军队的装备无疑是优良的,各种高新科技让人叹为观止,但是在战争中,这些高科技反而阐释了什么叫野蛮。
战争已经来到第15天,局势呈现出来回拉扯的状态,拜斯坦德见到了数之不尽的死亡,军人死得慷慨,平民死得无辜。两方军队仿佛深仇大恨一般进攻,拜斯坦德其实很疑惑,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为什么不顾生命地去战斗?为了帝国,真的值得这么做吗?他不敢问,因为这是在质疑帝国的荣耀。
到了战场,仿佛军人就不再是人了,他们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符号,听从命令地行动着,然后轻易死去。死亡连烟花都不如,太轻易了,太微不足道了。
傍晚时分,斜阳如血。
拜斯坦德跟随的小队路过一条小巷。路上有一具平民尸体,队长吩咐道:“阿伦·因尼什,你去看看那具尸体。”
“是,长官!”
但士兵终究大意了,那不是尸体,而是杀手。那人的匕首,狠狠地**了刚刚弯腰的士兵心口。
拜斯坦德大吃一惊,连忙拿起手中的相机,疯狂记录着这一切。眼前这一幕让他很是震撼,心里暗暗有所感悟。从打扮和装备就能看出,这只是个平民,不是敌军。
那名杀手瞪着通红的双眼,呲牙咧嘴地将匕首推得更深。那名士兵看着自己流淌着血泉的胸口,张开嘴什么都说不出,然后倒地。杀手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手中被血染红的刀子,然后被反应过来的士兵们射杀。
两人倒在了同一片血泊之中,脸上带着同样的茫然。
拜斯坦德按下快门时,很想问他们,士兵你为什么不先开几枪?杀手你为什么要杀士兵?你们又是为什么而迷茫?
也许是因为,这是战场,将人命视如稻草的战场。这就够了,这个理由充足得让拜斯坦德心惊胆战。
他在胆战心惊什么?
人性在挣扎。
【6】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当哥哥的死讯传回家乡时,一家人都沉默了。战争当然会死人,但是为什么三万五千人偏偏死了阿伦?
妹妹躲进了被窝哭泣。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弟弟维温放下手中的书,离开了家门。外面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因为帝国打了胜仗,成功占领了敌人的城市!
维温冷冷地看着人们庆祝。
这还不够!仅仅一座城市,有什么好高兴的?他们还没付出足够的代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维温考虑了很久,他想要参军。
他以为母亲和妹妹会支持他这么做,但当他提出参军时,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强力反对。
“太危险了!我不同意!”母亲说。
“二哥,求求你,别去好吗?”
维温盯着她们,问:“我不只是要为大哥报仇,我要继承大哥的理想!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
“你难道不爱我们了吗?这么忍心抛下我们离去?”
维温沉默了。母亲和妹妹也沉默着。
某种沉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生命,只有在战场才会轻得微不足道,在此之外,生命的重量足以让每个人举步维艰。
阿伦参军的时候,他们都支持过,但现在才明白,战争什么都创造不了,它只会破坏一切,即使是所谓荣耀,也不过是止痛的麻醉剂。
沉默之中,微风吹拂,窗外隐隐传来新部队集结的口号声,他们用满腔热血齐声喊着:热爱帝国,为国冲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