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
安琪被烧死了,整个人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姿势横躺在足球场上。全身碳化漆黑,草地上还有不少掉落的死皮。左手掌心向下,平放在胸前,右手似乎半握着拳,也放在胸前十厘米处。几天后,当警察到来的时候,他们都认为她这是某种防卫姿势,但是让他们不解的是,死者的双脚却是紧紧并着、九十度弯曲的,没有谁在防卫时做这么奇怪的动作。
“也许是火烧让肢体变形了吧。”一位似乎是长官的警察说道,得到了周围其他警察的一致认可。他们纷纷献上自己的称赞。
事实上,当我忽然间注意到这具尸体的时候,它已经长满了蛆虫。白色的虫子在几天里吃得肥肥胖胖,蠕动着臃肿的身躯寻找其他腐肉。我捂着鼻子,忍受着它的恶臭,心中疑惑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它呢?不仅是这么大一坨东西,而且还散发着这么难以忍受的臭味,为什么我会注意不到?
我看了看周围,一些人在照常地绕着四百米跑道跑步,对于一旁的尸体和警察也是恍若不闻。而另一些人,似乎已经注意到警察,正在窃窃私语。我悄悄凑过去听。
“你说,那些警察在干嘛?”
“我怎么知道,他们就喜欢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对着一块空草地研究这么久,也是够无聊的。”
“说不定是有宝藏呢?”
两人都被这异想天开的笑话逗乐,笑着摇头走了。我则倍加疑惑地看着警察和尸体。隐约之中,我感觉我们都得了一种视而不见的疾病,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有这种病,这病也就成了正常状态。像我这种早早就看到尸体的人,反而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虽然我看到的只是一块面目全非的碳化尸体,但我还是能猜到这人是谁。据说,高三六班的安琪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上了全校的批评榜。她的班主任曾怒气冲冲地在班里骂道:“她今天敢旷课,就是和我们六班过不去,和学校过不去,和国家的教育事业过不去!如果所有人都像她这样旷课,还成何体统?你们不应,不该,不能学她,她是我们的敌人!她就是死了,也不应该可怜她!”
这当然不过是气话,到底那位老师心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我想我的老师穆塔却是一清二楚的。他是少有的比我们大家都清醒的人,那天我愣愣地看着尸体,他忽然走到我的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孩子。你终于看到了吧。”
“嗯。”
“这孩子怎么死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她带来的一系列影响,最后或许会出乎我们意料。”
“老师?”我有些不解。
“今天有人死了,或许明天便会有更多人像她这样死去。到时候,六班的班主任会更加气急败坏也说不定。”
“那如果是我们班的人被烧死了呢?老师你会气急败坏吗?”
“我?我会为你们感到伤心难过,会替你们感到不值,可是气急败坏,那是只有唯利是图的人才有的情绪。”
这时,一对基层白领打扮的夫妻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他们红着眼,神情似乎带着难以置信,互相搀扶着走进足球场,走向那具尸体。警察没有拦住他们,看来他们便是安琪的父母。
母亲看着女儿不成人形的模样,刹那间便晕了过去,整个人倒在地上。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也愣住了,连妻子晕倒在地都没有察觉。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醒转,泪眼汪汪地看着安琪的尸体,忍不住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呢!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你十多年,你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对得起我们嘛?快睁开眼看看妈妈啊!”
安琪的五官都焦得化作一团了,哪里还有眼睛?只是所有人都不忍心点出来。穆塔老师叹息一声,走了过去。或许,当时我应该阻止老师——事后我时常这么想。
老师过去之后不断安慰着二老,母亲哭泣声渐渐小了,父亲却仍然木讷而机械地点着头。老师无奈地看着安父,道:“这位……父亲。安琪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一蹶不振啊。”
安父缓缓摇头,嘶哑的声音说道:“不。不。我在想,这十几年的花费算是白费了,我们还要为安琪办丧礼,买墓地,可是这笔钱或许要抵上我们二十年的工资。”
穆塔老师没有说什么,拍了拍安父的肩膀,走了。我后来得知,穆塔老师径直去了校长室,跟校长说了安琪的事情。
校长走到精致的欧式窗边,指着井然有序的操场。
“穆塔老师,我们的学生都是热爱运动、热爱学习的好孩子,你说有人死了?你看看?谁死了?”
“校长大人,你怎么……会看不到!”
穆塔老师脸色铁青,他没有想到身为一校之长的人居然会这么后知后觉!如果连校长都没有超越普通人的远视,那也怪不得其他人对安琪的死视若罔闻了。
“这样吧,穆塔老师,我想你是工作累了,你这个星期放放假,休息一下吧。”说完,校长挥挥手,将穆塔老师赶了出去。
校长慢悠悠地做回办公椅上,嘴边带着讥笑,自言自语:“讹钱也不找个好借口,穆塔啊穆塔,看来你是不适合在这里生存了。”说完,校长把我的老师的名字写在了边远地区分配名单上。
就这样,我没有再见过穆塔老师,那天之后,也没听到什么安琪父母的消息了,墓地估计是买不起的,也不知道他们把尸体埋在什么荒山野岭了。至于安琪,就像是一场台风,刮过了就算了,也许吹翻了一两片瓦,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受影响。
至于一两个月后,安琪的死已经被人们彻底遗忘。之后我还为这件事调查过一阵子,但后来我也随着生活而渐渐忘记了这事情,穆塔老师分配到了西部之后,也渐渐被我埋在了记忆的死角里,至今下场未知。
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成为了一名警察,我曾在档案室角落里发现了安琪案件的记录,它和一些金额在一千块左右的失窃案档案放在一起。我拿起它,拍掉上面厚厚的尘,翻看起来。
这是一宗不了了之的案件,谁都没有留意它,任由它就这么发生,任由它就这么结束。这份记录为我的记忆打开了一道通向过去时光的门,我这才发现,或许我是唯一一个知晓安琪之死来龙和去脉的人。
这份档案由预备警员曹小球于二零零九年十月记录归案。
十月x日
,xx学校发生一起纵火案,学校损失中等学生一名。
以下是相关人员的面谈记录:
受访者:六班优等学生
丁小怡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听说安琪死了。我是无所谓,反正她成绩这么差,根本不会对我第一名的位置有任何影响。死了和没死对我来说都差不多。这是我站在‘同学’这个立场的观点。但事实上,我和安琪之间只存在同学关系。”
受访者:六班差等学生
黄大瓜
“那家伙死了?那有什么不正常的?她没钱,没样貌,没成绩,没关系,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过几天微微生日,微微是我们班最受欢迎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和安琪特别要好。我想生日那天,要是安琪没死,估计又是送一些过时廉价的东西,弄得微微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受访者:六班普通学生
微微
“我很难过,安琪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虽然其他人和我关系也不错,但我真心认可的朋友只有安琪。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我真的很难过,而且就在我生日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受访者:六班班主任
刘梦
“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安琪她虽然不是什么优等生,但我一直觉得还是有机会让她成绩好一些的,真是可惜啊。”
受访者:安琪母亲
“……我前天还跟她说,要是这次考试能拿个好成绩,就奖励她一百块。我看着她晚上开始奋笔学习真的很开心,甚至开始存那一百块钱了。没想到……没想到……”
受访者:安琪父亲
“我不知道安琪为什么会死得这么突然。也许是学习压力太大,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经济状况满足不了她,也许是她的情感问题。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便已经失去了她,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我们甚至买不起一块墓地去埋葬她!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赚到更多的钱……”
案件判决结果:自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最后的判决结果,无法想象当年接手案子的人如何才能草率地断定是自焚。这根本是个笑话,且不说我最后打听到了真实的起因,光是凭我目睹的现场,就可以知道安琪绝不是自焚。
很多时候,记忆并没有在我们的脑海里消失,它只是暗淡下来,只是被新的鲜艳的记忆所遮盖,只要轻轻拨开其他记忆,我们就能看到往日的时光。此刻,这份档案便拨开了埋在我记忆上层的岁岁年年,使我直接回到了当初打听到真相的那一瞬间。
当时的我认为,对于安琪的惨死,既有人至今恍若未觉,也有人像我这样过了几天便察觉,还有人像穆塔老师那样更早地发现,是否会有人在案发的第一瞬间就看见了呢?答案是肯定的,我找到了这个人。
他看起来比较瘦弱,眼睛里透着我至今都不懂的追寻着某种东西的光芒。他不愿向我透露姓名,他说:“你叫我猫先生就可以了。我的确知道安琪是怎么死的。我看着那一幕的发生,并为之深深震撼。我很遗憾没能挽救一条性命。
那天是傍晚放学时分,同学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校园里空空如也。我当时没走,忽然发现天色骤然变黑,一层层浓密翻滚的乌云向下压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我走出教室,正好看到足球场中央的安琪。她居然在那里做作业!当时的我就和现在的你一样惊讶,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丝不苟地写着桌上的卷子。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搬来的崭新桌椅,反正我看着她写了大概几分钟。
期间天色越来越黑,奇怪的是足球场却一如寻常的明亮,但在那时,明亮就显得有些怪异了,仿佛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一样。安琪对周围的变化都不闻不问,潜心在她的卷子里。
忽然间,我眼前一白,一道树干那么粗的闪电劈了下来,直中安琪。或者说,那道闪电本来就是冲着安琪去的。
被闪电击中不可能毫发无损,然而安琪却没有动一下。她依然紧握着笔奋笔疾书,仿佛那道闪电只是我的幻觉,我知道不是幻觉,因为她的衣服燃烧了起来。火苗迅速蔓延全身,从头到脚,安琪没有一处不笼罩着熊熊的火焰。
即使如此,她还是一动不动,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过去。仅仅是犹豫了一瞬,大概只有几秒,就在这几秒里面,一切都变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桌子、椅子、试卷、笔,什么都不见了,安琪以某种夸张的速度燃烧殆尽,变成一块僵硬的黑炭,直接倒在地上。
自始而终,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风声、雷声、火焰燃烧声、惨叫声,什么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我闭上眼,深呼吸几下,走了。之后,每天你们都经过安琪尸体的身边,可都视而不见,我不知道是你们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所以我不敢说。
现在证明,不是我的问题,你也可以看见,其他人也可以看见。很显然,出问题的是这个世界。
安琪时常让我们叫她angel,但现实哪里有天使?现实是没有天使的,从来没有。”记忆尽头处,猫先生如此说完,带上他的浅黄色鸭嘴帽,径直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