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最宝贵的事物是感情,悲哀的是那往往也是人无法承受的不幸的源泉。
【飞蛾】
夜色之中,黑暗苍茫得让人不知所措,站在广阔的大桥上,费言化只觉得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仿佛扼住了他的咽喉,越掐越紧,近乎窒息。
他看着过往的车辆飞快地驰向远方,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心中一片苦涩。
“阿化,我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
陈琦笑了,笑声里夹杂着释然和自嘲:“是一千零七十一天。”
费言化勉强地笑道:“你记得比我还清楚嘛。”
“我当然记得,你的每一点每一滴东西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谢谢你。”他低声说道。
“谢谢我?”陈琦苦笑,“我等了三年了!阿化,一个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你到底要我等多久!”陈琦喊完之后,眼中有些湿润,她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你可知道,每天晚上我都特别害怕明天的到来,仿佛是看着时光在我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
“阿琦,你……还年轻……”
“回答我!费言化,你到底打算怎么样!要我一直等下去吗!”
“我不能丢下小熙不管。我想,先治好小熙的病再说。”费言化低着头,对于陈琦,他有着无颜以对的感觉。
陈琦惨然一笑:“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舍不得妹妹。但是!你妹妹根本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对不起,阿化,我们分手吧。”
费言化想要伸手挽留,但最后他还是沉默地看着她转身离去。他站在迷茫的黑夜之中,忽然明白,自己其实是个没有资格谈论爱情的人。在那满天星辰下,是他必须行的路,是他必须赎的罪,是他必须守的人。
“小熙……”
【水仙】
我满心欢喜地追着一只漂亮的小蝴蝶,来到一片花丛。鲜花就像一只只蝴蝶,五颜六色的,好漂亮,我摘下一朵想要送给哥哥。
“哥哥?”
我站起身,却不知道自己在哪,周围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很害怕。
“哥哥,你在哪里!”
我站在人群中哭泣,伤心欲绝。
“小熙!”
哥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欣喜地回头。
我睁开双眼,一片漆黑。我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漂亮的蝴蝶、手中的花朵、哥哥的声音,都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幻梦。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哥哥在哪里,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哥哥是我唯一的记忆,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有。
我有一本笔记,记录着我的失忆症,记录着我应该做什么,它就是我人生的指南,它代替着我描述着我的人生。我记不起的事情,统统可以在笔记里找到。
唯独没有一样东西——哥哥。
我问过这家医院的护士姐姐,问过清洁阿姨,问过前来看我的志愿者叔叔,谁也不知道哥哥在哪里……
“哥哥……你不要小熙了吗……”我躺在床上,即使盖着被子还是觉得很冷很冷。
我多么希望这场黑夜才是梦,一觉醒来,我便可以回到哥哥身边,亲手将那朵蝴蝶一样的花朵送给他。
【飞蛾】
费言化醉了。他懒散地坐在沙发上,机械地喝着一口又一口的啤酒。地上满是空的啤酒瓶,随意一撞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年幼的自己站在医生面前,聆听那仿佛将自己扯进地狱的噩耗。
“孩子。你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你的妹妹……”
小言化紧张地抓住医生的手臂:“我妹妹怎么了!”
医生叹息一声,转身背对着他,缓缓说道:“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或许是因为伤及大脑,她以后每天醒来都会失去昨天的记忆,她的人生将永远停留在六岁之前,这只是病症之一,更奇怪的是,我们发现她的各类生长激素都几乎停止了分泌。”
小言化愣愣地看着医生:“那……会怎么样?”
“……她永远都是个小女孩,再也长不大了。”
“……”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叔叔医术浅陋吧。”医生抚了抚小言化的头,哀叹道。
小言化一言不发地走到妹妹的病床前,她还在沉睡,一脸天真可爱。小言化想哭,哭不出来,他就这么一直站着,看着,从中午,到黄昏,到黑夜。
“小熙……哥哥永远在你身边!”
医生走了进来,他的手轻轻放在小言化肩膀上,道:“孩子,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小言化摇头。
“她不会再有将来了。她的时间已经定格在了一个月前,可以说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
“即使这样,你也不放弃她吗?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应该创造自己的未来。为了她,你以后或许会失去很多、很多,多到你难以接受的地步。”
“小熙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她是我妹妹,永远都是!”
医生默默地出去了,小言化依稀听到他和护士之间的对话。
“医生……”
“哎,他还是选了一条没有结果的路。”
“医生,我们真的要继续救她吗?”
“为什么这么问!”医生斥道,“难道我们应该放弃她?”
“可是,孤儿院应该付不起这笔费用……”
“这里是医院!不是商店!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迷糊之间,费言化又回到了现实。这么多年来的坚持,自己放弃了未来,放弃了幸福,为的就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吗?
妹妹啊……
有这么一瞬间,费言化已经不知道谁才是他的妹妹了。
【水仙】
也许每天早晨我都会做同样的事情,迷茫、哭泣、找哥哥、看笔记、冷静下来、等哥哥,日复一日,不断循环。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等到过哥哥,笔记里没有记。我希望只是我忘记了,我希望哥哥每一天都有来,只是我不记得了,这样我就可以见到哥哥了。
我试着问护士姐姐:“姐姐,你有没有见过我哥哥?他这么高,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暖暖的。”我比划着大约比我高半个头的高度。
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我只能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窗外,期盼着哥哥能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小熙会乖乖的,哥哥,你不要再躲着小熙了好不好……”
我没有等到哥哥,只等到了志愿者叔叔。笔记上说,他是个好人。
“小熙,还在等哥哥吗?”
“嗯。”我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小熙不开心吗?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他说着,递给我一包糖果。
“叔叔,我想要哥哥……”
他神情一滞,有些黯然:“抱歉。小熙。”
我感到泪水要夺眶而出,问道:“叔叔……哥哥是不是……死了?”
叔叔沉默地看着我,良久,良久,久得让我感到可怕。
“没有。”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一脸歉意的叔叔:“是不是小熙乖乖的,哥哥就会来见小熙了?”
“……嗯。”
然后,我一直等到晚上睡觉,还是没能见到哥哥。或许,明天我又会忘了今天,继续做着和今天一模一样的事情。
我只希望,能在梦中再见到哥哥一面。
【飞蛾】
费言化从医院出来,满心惆怅,打开手机约了好友出来喝酒。他们坐在街边的大排档,一人一瓶啤酒。
“言化,你是去看小熙了吧?怎么样了?”好友余苦问道。
费言化摇头:“还能怎么样?这二十年来,她都没有任何变化,我看着她逐渐把我当做陌生人,逐渐只记得那个八岁的我。我能怎么办!”我灌了一口酒,满嘴苦涩。
“听说你和陈琦分手了?你真打算一辈子花在妹妹身上?”
“我不知道……”费言化看向天空,繁华都市里的夜空是看不到星星的,就像他的人生里也看不到希望一样。他忽然觉得十分可笑,他在守候着二十年前的妹妹,她也在寻找着二十年前的哥哥。
“不但她的时间停止了,原来我的时间也早在二十年前便停了下来。”
“你又是何必?我实在不明白你。”
“我也想过放弃她,但是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她,她是那么执着地等着哥哥!我差点忍不住要告诉她我就是她哥哥!”
“那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让她记录下自己已经失忆二十多年的事?为什么要充当志愿者去接近她?”阿苦抛出三个质问。
“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呵,前不久听说有新娘杀死新郎。”阿苦冷笑道,“这个时代啊,像你这种好人,可不多了。”
费言化摇摇头:“阿苦,你有没有方法弄点钱,小熙的医药费快没了。”
“……有是有,但如果这个方法要你出卖灵魂,你愿意吗?”
“如果我还有什么灵魂,那它唯一的意义就是小熙了。”
“那好,最近我有朋友会搞到一批内脏,你学过医,你来处理。”
费言化苦笑,这还真是出卖灵魂的生意啊。他又莫名想起当年医生的话。
——为了她,你以后或许会失去很多、很多,多到你难以接受的地步。
不久前他失去了爱情,现在他终于连良知也失去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他学医是为了救小熙,最后的作用却只是用来处理其他同伴的内脏。他什么都挽救不了,即使过了二十年,他依旧是那个可笑的费言化。
【水仙】
“哥哥!……哥哥!……哥哥……”我慌张地跑着,四处张望寻找哥哥的身影,“你在哪里啊?哥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我只知道哥哥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是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天花上的灯亮得让我感到害怕。我哭泣着,周围全是陌生的脸,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
“小妹妹,你是在找人吗?”
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阿姨问我,我点点头,连忙说出哥哥的样子。
“我知道你哥哥在哪里哦,你跟我来。”
我丝毫没有怀疑——或者说,从心底里不愿去怀疑——我跟着她走了。笔记本里足足百页,没有一页有哥哥的痕迹,我是多么希望这次真的能见到哥哥。我不想再一个人了,这种孤单的感觉连哭泣都无法表达。
我跟着她走了很远。
“阿姨。哥哥在哪里啊?”
“到了,他就在里面。”我们来到一间小房子,她打开门,拉着我走了进去。屋子里的情形就像我的记忆一样,空荡荡的。我的心里非常失落,不是因为受到欺骗,而是因为希望破灭。
“你骗我!”
“小妹妹乖,睡一觉哥哥就来了!”
她往我脸上喷了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便昏昏沉沉地倒下了。
我醒来的时候来到了河边,牵着哥哥的手。
“妹妹,不如我们下去抓鱼吧!”哥哥笑着说道。
“好啊!”
我们在河里游啊游,不时抓到一条鱼便扔到岸边。我玩得正高兴,却听到了哥哥的求救声。岸上的人都在袖手旁观,我急忙游了过去,却和哥哥一样被漩涡吸住。急忙之间,我把哥哥推了出去,随后,我的视野便被河水盖住,再后来,黑暗取代了蓝色。
黑暗中我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抓不住。
“哥哥……不要丢下小熙……不要忘了小熙……”
或许,这是我这条生命最后发出的响声了。
【飞蛾】
费言化从屋子里出来,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会感到压抑。面对这一颗颗或许不久前还在某个人体内运行的内脏,再冷漠的人都会叹息。捧着一枚小小的心脏,费言化不禁哀叹:这将带给哪个家庭以绝望?这又将成为哪个家庭的希望?
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就是在这种交易中流转,希望与绝望不断被传递着。
“那么,我的希望又在哪儿?”
内脏是早已切下来的,处理起来很简单,费言化完成后,从一个黄衣女子处接过报酬,向着医院走去。
来到小熙的房门前,敲了敲门:“小熙,叔叔来看你了”他开门一看,却没有发现小熙,连忙问护士。
“费熙?怎么会不见了?”护士那茫然的样子让他很是不安。
费言化感到一阵恶寒从他心底里升起,他慌张失措地跑遍了整个医院,找遍了医院周围的大街小巷。什么都没有。
街上到处都是人,他们或是在欢笑,或是在讨价还价,或是在行色匆匆地赶路,但费言化却感到空无一人。什么都没有。
二十年的守候等待,在此刻归于虚无,化为灰烬。小熙,你在哪里?他忽然想到,或许小熙每一个早上都会惊慌失措地问:哥哥在哪里?每一个早上都会饱尝这种几乎将人毁灭的孤独寂寥。
他救不了小熙,甚至连一丝温暖都无法给予她。他想哭,哭不出,他想笑,也笑不出,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世界。
“小熙,你到底在哪里!”
这个世界有太多人,但没有一个可以回答费言化。他终于连小熙也失去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街上,看着天空,广阔得让他心惊肉跳。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不断地炽烤着他。
费言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陈旧的记事本,翻到某一页。那儿夹着一朵早已褪色的蝴蝶一样的花。他看了几秒,合上本子,迈步走进了茫茫人海之中。
【终】
水仙凋谢,飞蛾扑火。
如果感情只是一颗种子,那么让它发芽长大,成为那棵名为“不幸”的大树的,或许正是人类的信任、期待与希望吧。
这些东西都太过美好,放在这俗世,就显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