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满头大汗地举着两支试管,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液体混合。左手边的红色药液一滴一滴融入右手边的绿色液体之中,几颗气泡在液面炸裂,颜色变成了灰绿色,散发出一阵古怪的味道。
我将配好的药剂放好,提起油灯,转身来到鼠笼旁。白鼠们无精打采地蜷缩在铁笼的角落。这些都是病鼠,它们身上携带的可怕病毒,正在这座城市肆虐,面对鼠疫,我们根本无计可施。解决鼠疫的唯一方法,便是等待整座城的人死绝,那么病毒也就自然销声匿迹了。
我看着笼子里那几只毛发暗淡的病鼠,不由地拳头紧紧捏住,这无可阻挡的鼠疫,蔑视着身为医生的我,同时也嘲笑着身为父亲的我。为什么它不放过我们?为什么它非要夺去人们生命?为什么……它要缠上我的女儿?
身为医生,我知道不应该这么问,因为这意味着向病毒低头,向疾病屈服。可是,绝望笼罩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身上。无力感将我捏扁挫圆,随意地戏耍着我。我能做的,只有一次次尝试药剂,一次次地将生命的希望赌在不确定的配方和不确定的比例上。
毫无疑问,从没有赌赢。四天了,没有一只服药的病鼠康复。讽刺的是,不少病鼠服药后反而死得更快了,仿佛我辛勤努力研制的并非解药,而是祸害人间的剧毒一般。这次的配药会否成功呢?我几乎不再有希望了。在一次次希望与失望间,人很容易麻木,变得不再相信不再希冀。
但这并不妨碍我重复机械化的动作。我麻利地戴上手套,打开笼子,快速捏住一只没有服药的病鼠,提出来。它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无神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要不是还有温度,几乎让人以为那就是一具死尸。
给它喂药毫不费事,我已经做得滚瓜烂熟,它也十分配合地一动不动。浑浊的灰绿色液体流进了小鼠的嘴巴,流进了肚子。很快,小鼠死了。死得干净利落,没有呻吟,没有挣扎,没有回光返照,没有五官出血,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我身为医生,清晰地感受到手中的小生命已经没有丝毫生命力了,为什么又失败了?我有些失神地看着这具逐渐冷却的尸体,呆呆地想着。
因为它得了鼠疫,而我喂得不是真正有治疗作用的药物,所以它死了。哦,鼠疫杀死了它。哦,鼠疫杀死了全部人。哦,我找不到治疗药物。
我的双眼无法压制地涌出泪水,视野是那么模糊,我仿佛不再身处那个黑暗的地下室,而是回到了许久之前,街上的人们欢声笑语,我牵着女儿的手,说着一个个幼稚的故事。
泪水还是离开了眼眶,过去的剪影如同梦幻般消失,我回到了残酷的现实。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妻子怎么样了呢?照顾着病重的女儿的她,是否有注意防止病菌的传染?我相信没问题,毕竟平日里我跟她说了那么多卫生安全知识。
难道我没有和女儿说过这些?不,我说了,而且说得比告知妻子的更加详细。女儿是那么可爱,我希望她能避免一切伤害。可是,她还是染上了鼠疫,毫无征兆,不可思议得让我怀疑,所谓鼠疫其实是上帝的游戏,骰子一扔,咕噜咕噜,便有一个人染上必死的鼠疫,这可完全是无法抵抗的事情啊!
我疲惫地叹息一声,脱下白色的长袍,随手搭在椅背上,转身离开了配药室。
【二】
妻子看到我出来,松下一口气,微笑着给我递来一碗粥。饥饿的我喝得很快,两三下一碗粥便喝完了。妻子收拾好空碗,说道:“看把你饿的,怎么样,药物进展顺利吗?”
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异样的色彩,或许是期待,也或许是心死。不知道为什么,这瞬间我竟失去了分辨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神情的能力。我低下头,看着木地板扭曲延伸的纹路,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不。还没什么进展。”
妻子来到我身边,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柔软而温暖。
“别灰心。总会成功的。”
我似乎看到了她在微笑,是什么让她有笑出来的勇气?是信任。
“嗯。”
我将手搭在她的手上面,暖和得仿佛春日的阳光,暖和得仿佛鼠疫肆虐只是我的幻觉。我不希望辜负妻子的信任,她坚信着我的能力,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斩杀鼠疫这头巨兽的利剑。她将自己和女儿的生命,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想辜负她的信任。
“怎么样,女儿好点没有?”我问。
妻子一愣,眼中泛起泪花,她无奈而带点悲伤地摇摇头,随即擦去眼中的泪水。想着我们的女儿正被病痛折磨着,我的眼中也忍不住有些湿润。
“我想看看她。”我说。
妻子拉住我的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她刚刚睡着,还是不要打搅她吧。”
我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我有什么可辛苦的?辛苦的是你啊!”
我没看到妻子说这话的表情,因为她已经背对着我,走进了厨房。可是,我还是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无法掩饰的悲哀。
女儿已经患病四天,这对于鼠疫患者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长命。多少人连第二天早上都撑不过去!可是,我至今还没有找到治疗药物,甚至连头绪都没有。根据医学原理分析得到的药方毫无作用,奇书杂谈记载的偏方更是只会雪上加霜。
无法抑制也难以掩饰的悲哀。
或许,女儿撑不过明天了。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彻体冰寒,仿佛置身南极一般。恐惧就像笼罩着这座城市的乌云一般,笼罩在我的心头。
我发疯一般奔向地下室,时间,时间,时间,或许下一秒药物就能研制成功,或许下一秒女儿就会死去,或许,或许,或许,或许,或许,或许,或许。
妻子想拉住我。
“你需要休息!你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不!休息的唯一意义,就是让生命流逝!”我说罢,甩开她的手,进了地下室。
【三】
我重新回到那个阴冷黑暗的地下室,摸索着把油灯点亮,走到实验桌前,深呼吸几下。我的确很久没有休息过,至于是多久,我也忘了。我的眼睛,我的嘴巴,我的双手,我的双脚,我的内脏,我身体的一切都在对我说:你要休息!
只有我的灵魂在说:快去配药!
我紧咬着牙,支撑着千斤重的眼皮,又进行了两次实验,结果是又获得了两具病鼠尸体。当我准备配第三次药的时候,眼皮终于坠了下来,意识瞬间融入一片漆黑之中。
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我出现在女儿的病床前,我的女儿已经被疾病折磨得苦不堪言,脸颊瘦陷,眉头紧皱,双眼紧闭,嘴里不时喃喃爸爸妈妈。我紧握住女儿的手,妻子站在我身后,紧紧拽住我的衣服。
忽然,女儿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我们。
“爸爸,病好之后,我能,吃糖吗?”
轻柔的声音。
我有些哽咽道:“嗯,病好之后给你吃很多很多糖!宝贝你要坚持下去哦!”
“嗯。爸爸……最好了……”
甜美的声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女儿的眼睛再次闭上,被我握着的手变得更加娇弱无力,不,应该说是已经失去了任何力气。
她就这么死了。
妻子忍不住地趴在我背上痛哭,我难过地捂着脸,感觉喉咙仿佛被人紧紧掐住一般,近乎窒息。
这残酷的梦还没有结束,我还梦到了女儿下葬的情形。泥土一层层地覆盖在女儿的尸体上,没有棺材——做棺材的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泥土切断了我和女儿的物理联系,我再也触碰不到她了,可是她不是说要吃糖吗?为什么现在却躺在泥土身处一动不动?
天空阴沉着。
我愣愣地注视着女儿的墓。
妻子问:“你怎么了?”
天空划下惊雷。
我醒了。
我睁开双眼,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感觉浑身都是汗,这个噩梦让我感到无比的害怕,害怕它有一天会变成现实。于是我赶紧开始新一轮的实验,将试管里的药剂胡乱地搭配着。
当我再次来到鼠笼前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幕奇怪的景象。
病鼠之中,多了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
怎么会?
我把它抓出来,看了看记录的编号,本来明明是毫无作用的药,现在却治好了这只老鼠。我惊喜万分,又根据记录的配方配了几支不同浓度的药剂,给病鼠一一喂下。
奇迹发生了。
其中一只病鼠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就出现了明显的好转,我能感受到那不是回光返照,而是逐渐恢复着生命力!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就像一个绝地翻盘的赌徒一样忍不住大笑,这是奇迹!
我欣喜若狂,拿着那瓶药冲出了地下室。
【四】
我打开门,冲出地下室,阳光将我包裹,格外刺眼,几乎让我睁不开眼,但却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
我欣喜地呼唤着妻子,说道:“我成功了!我们的女儿有救了!!”在我的预想中,妻子会激动得哭出来,然后紧紧地抱住我。
但是,没有。
屋子里空空如也,我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逐渐适应了光线,睁开双眼,左顾右盼,哪里都找不到妻子的身影。
也许是出去了。我猜想。我看了看手中的药剂,打算先给女儿服下,毕竟时间就是生命,分秒必争。我来到女儿的门前,敲了敲,没反应,我只好直接推门进去。
“宝贝,爸爸找到了药物了哦。”我轻声说着,打开了门。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我有些难以置信,料想也许是眼睛还没适应光线而产生的幻觉。这无疑是幻觉啊,我怎么会看到妻子的尸体呢?
我的妻子怎么会变成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呢?
我不断地擦拭眼睛,试图让它恢复正常,但是它太顽固了,只肯给我看到妻子的尸体这种幻觉。
妻子的身上放着一封信。
我下意识地拿起来,拆开,拿出信纸,展开,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女儿去世的消息,我也不愿意接受,但这就是事实,我们不应该逃避。你可以忘记这个事实,逃进寻找药物的地下室,但我不能,我只能每天坐在一无所有的家中发呆,然后欺骗着满身疲惫从地下室出来、还以为女儿活着的你。
我是那么绝望。
这场灾难夺去了我的一切。当我意识到我也患上了鼠疫时,我甚至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知道,只要再过一两天,我也可以逃脱了,再也不用面对这黑暗的世界。
我知道这是很自私的想法。我很抱歉,亲爱的。我也想过和你一起死掉算了,但是我没有权利剥夺你的生命,更不愿如此,即使这样我们便能一家三口在天堂重聚,无忧无虑。
无论如何,我是爱你的,就像你爱着我和女儿一样。
但是,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再见。”
我感觉这张纸重的惊人,一时间竟拿不稳。纸张从我手中逃离,散落一地,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感觉手中还有什么东西滑落,但我忘了。
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转身来到窗边,一只白鸽扑腾着在窗边落下,看了看我,看了看屋内,又扑腾地飞走了。几根羽毛随风飘舞,白得一尘不染,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宝石一般璀璨晶莹。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浪费时间!
女儿正处于病重,我怎么有时间看风景呢?或许下一秒药物就能研制成功,或许下一秒女儿就会死去!
我怀着自责,急切地冲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奔向地下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