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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发生在一片森林里的梦。我突兀地站在数不清的树木的中间,仿佛我也成了其中一员。我想四处走走,但寸步难移,脚底成了树根一般的存在,和大地紧紧连在了一起。我甚至连抬起手都做不到,某种意义上,我的确成了树。

我是唯一一颗醒着的树,我可以用我的双眼去观察这个世界。穿梭在叶缝间的金色阳光,被阳光照得翠绿的树叶,死一般褐色的树干,以及满地真的已然死去的树叶,这些便是我所能看到的一切。

阳光是那么美好,让人心生温暖,如果是坐在长凳上,喝着午后的咖啡的时候感觉这种阳光,我想所有人都会觉得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

在阳光下,树叶比任何时候都要绿,带着某种难以言述的生机,只是那光辉并不属于绿叶。对于树叶来说,那翠绿虽然美,却未免太虚假了。我一边欣赏着绿叶的美,一边又为这幻象的破灭而担忧。

至于那树干和枯叶,包含着一种让人心生抗拒的凋零气息。也许阳光可以遮盖很多东西,但只要我定睛一看,还是能一清二楚地看到枯枝败叶的丑陋。

这画面安静地仿佛是悬挂在博物馆的著名油画。我安静地仿佛是摆放在蜡像馆的假人。

忽然,这份安静被打破了。扭曲枯裂的树干上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生命。

那是一只慌张的松鼠,它四只爪子拼命地攀着树干向上爬,蓬松松的尾巴因为害怕而夸张地抖动着。一只全身蓝灰色的野猫正紧追不舍地追赶在松鼠的身后。饥饿感驱使着野猫,生存欲鞭笞着松鼠。

“真是可怜。”我不知道自己在说松鼠还是野猫,又或者两者皆有。

野猫是会爬树的,甚至比松鼠还要擅长。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不断缩短。我甚至可以预见到松鼠被野猫啃咬的惨像了。

出乎意料的是,松鼠逃过了一劫。它钻进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树洞里,野猫攀在树上,盯着那个小小的洞口,炸起毛凶恶地喵叫几声,无可奈何地跳到地上,绕着树徘徊几圈,才死心地拖着尾巴离去。

然而没走多远,一个阴影遮住了野猫的视野。它抬头一看,只见一只丑陋的豺狼正觊觎地看着自己,豺狼的嘴张得很大,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斑黄而尖锐的牙齿,偶尔还有几滴唾液沿着下颚滴落。

野猫猛地转身狂奔,豺狼则呼呼地在后面追着。野猫使出比刚刚还要快的速度逃命。豺狼则奋力直追,连舌头都从嘴里露了出来,在空气中摆动着。饥饿感驱使着豺狼,生存欲鞭笞着野猫。

“真是可怜。”我不知道自己在说野猫还是豺狼,又或者两者皆有。

豺狼终究有着体型优势,差距在一点点地缩小。野猫危在旦夕。这时,我无意中看到远处的树丛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兽皮做成的衣服,手上拿着一杆半人高的猎枪。猎人来了。

他悄悄地蹲下,架起枪,对准豺狼。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靠近扳机,微微地用力压缩,枪身传出一声细不可察的机括声,火光一闪而过,嗙的一声回荡在树林间,一颗子弹旋转着飞出枪口。

血花从伤口飞溅而出。子弹若无其事地穿过肉体,射进落叶堆之中。

豺狼受到惊吓,立即放弃了自己的猎物,窜进树丛之中消失不见。野猫也趁机逃脱了死神的邀请,小心翼翼地躲了起来。

猎人放下枪,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正鲜血直流,就像被压抑在地底数万年的地下水终于重见天日迫不及待地涌出一般。

他带着疑惑倒在了充满死亡味道的落叶堆之中,压碎了不少落叶,那此起彼伏的咔嚓声就像是献给他的安魂曲。

另一个猎人悠悠走出,来到死去的猎人面前,面带沮丧地看着那具尸体。

“真糟糕。人毫不值钱,即使打中一只野猫也比打中人要好得多啊。哎,真倒霉。”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真是可怜。”我想。这次我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了。

我做的就是这么一个梦。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否则那梦或许可以有个更美好的结局。

“赶快打扫卫生!快点起来打扫卫生!!明天副校长检查!”

我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看了看时间,四点刚过。我实在弄不清楚宿管这么做的目的。半夜把人叫起来打扫,为的是应付检查。那么检查的意义何在?如果检查没有意义,那么打扫的意义又在哪里?我被这荒谬的举动吵醒岂不是一场笑话?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在本末倒置地活着而不自知,更有甚者,连活着的目的也说不出一二。但人们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社会不仅存在,经济还蒸蒸日上。可见,其中有着某些我所未知的真理也说不定。

于是,我乖乖地开灯,拿起扫把干活。半睡半醒之间,我对于之前的梦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想都想不起来,更别说深究下去。

其实,即使无聊地深究下去,这种梦也是没有意义的,就像一块橡皮泥,无论搓出如何栩栩如生的动物,它始终是块橡皮泥。梦就是梦,对于现实,它连橡皮泥都算不上。

宿舍本来就很干净,很快,我又躺下床沉沉睡去,完全沉浸在睡眠的黑暗之中。没有做任何梦,就这么静静地回到了那比黑夜还要黑暗的睡眠之中。

直到那懒洋洋的阳光把我唤醒,我看了看时间。六点半。我立即起身,整理床铺,穿换衣服,洗漱完毕后,我拿起书走出了房间。

手上拿着沉甸甸的一沓书,早读的英语,第一节高数,第二节编程,第三节马克思主义概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这些书,事实上,电脑上的课件早已取代了课本,但是,作为一种象征,无论是学校还是我们自己,都有意无意地要求着学生要带书去上课。所有群体之中,都存在着既定的规则,或是书面的,或是约定俗成的,总之,都可以视之为牢笼。

入学之初,我曾以为我获得了自由,但后来我明白,那是幻觉。彻彻底底的幻觉。无论你身处何方,都不过是牢笼大些小些的区别而已。当你沛然醒悟的时候,便会明白在人群之中,自由也是一块橡皮泥。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捏出自己想要的形状,但归根到底,它也只是玩具。

早读时,我端端正正地坐着,认认真真地翻开书,规规矩矩地读着单词。一个个单词从我的声带弹出,落在世界上,然后消逝。下一个单词又如同追捕猎物一般跟着上一个单词消失在空气中。

一个接一个。如此重复了四十分钟,早读终于结束了。学习委员走上讲台,一脸严肃地扫视全场。确认没有人缺席后,才满意地在出勤记录上写上全勤两个字。

就在早读结束,我合上书本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昨晚的梦,连带着也记起了梦的出处。它并不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简单的梦,甚至——与其说它是梦,不如说是某种回忆。

那是小时候母亲跟我讲的故事。母亲在我初中的时候便因病去世了,之后,关于母亲的记忆一直似有似无地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

那是少数几个我还记得的母亲说的故事,毕竟比之一般童话故事,这个故事太过血腥也太过深奥。

隐约之中,我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个景象。在落日之下,母亲抱着还是小男孩的我,表情淡然地说着故事,而我则时而紧张,时而不解。但我记不起那是哪里,也不记得那时父亲在哪儿。

随着回忆的深入,一段失真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孩子。人之所以可怕,不是因为枪火,不是因为智力,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对于一个人,其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同类,而是他的天敌。这才是人最可怕的地方。”

“妈妈,我不明白。”

“孩子,你只要记着。活在这个社会,一定要小心谨慎,只要有半点大意,你就会成为他人手中的橡皮泥,只能任由别人蹂躏。而且不要试图逃离,人是逃不出这个社会的。”

时至今日,我虽然不觉得这世间有母亲说的那么可怕,但也的确感受到社会上存在着某种隐藏在暗地里的恶意。为了作为一个人活着,我只能循规蹈矩地生活,容不得半点逾越。

思绪忽然停止,因为上课铃已经响起,我需要听课……我必须听课。

时间来到十二点,下课铃终于响起,台上的教授突兀地停下话语,咳嗽一声,合上没有任何笔记的书本,慢悠悠地走了。台下的学生猛地抬起头,打着哈欠,合上没有任何笔记的书本,急忙忙地走了。

我收拾好东西,跟着人群离开。走出教室的门时,我将目光投向天空,白云白得怪异,蓝天蓝得怪异,视线下移,一排大树立在校道旁,绿叶绿得怪异,树干褐得怪异。我走到人行道上,周围的人多得怪异,道路直得怪异。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哪里,每样事物都毫无变化,和昨天,和前天,和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都一模一样。但是,我却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身处人群之中,感觉周围是一堵堵的墙,不断地向我逼近,压迫。我为此感到难以呼吸,不由地跑出人群。

我用尽全力地奔跑着,除了小时候惹了隔壁家的狼狗以外,我大概再也没有这么拼命地跑过了。我也不顾自己要跑去哪里,就这么飞快地跑着,无视外界的风景,也无视体内的疲劳。仿佛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次奔跑。

如果要穷尽我的生命来进行一次奔跑,我觉得其实也并无不可。耗尽生命的一次奔跑,总比漫无目的地度过余生要来得精彩而有意义。

我跑了很久很久。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整个身体已经倒在草地上,肺部全力以赴地吸取着氧气,大脑因为缺氧而充斥着眩晕感,四肢酸痛不已,关节仿佛随时都会松懈脱落。

休息了大概两个小时,身体才缓过气来,我吃力地慢悠悠地站起来,四处看看。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只有一棵大得惊人的树,其他事物都像是照片的背景一样,遥远而模糊。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要怎么离去?我丝毫回答不上来。况且我也不在意。这里的风很清凉,这里的天空很自然,我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久违的舒适感。

偶然间,我抬起头,才发现树上居然有一座屋子。

或许我可以上去。我这么想着,四处找着登上树屋的方法。但是,附近既没有绳子,也没有梯子,树干又不适合攀爬。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建了一间屋子呢?

在这独一无二的大树上建这么一座屋子究竟有何意义?

心中被不解灌满,我却只能干看着树干发呆。无论是英语,数学还是编程语言,又或是马克思主义概论,都无法帮我爬上那座树屋。

忽然,一条绳梯滑了下来。

我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果断得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我爬到树屋上,打开门,向着里面望去。干净整洁的环境,角落里放着绿葱葱的盆栽,一盏忽明忽暗的日光灯悬吊在屋子中央。

屋子里有一个少女。

她满面泪水,神色悲伤,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内心的哀痛,那是某种极具感染力的情感。但是,我不能理解这种悲伤。我看着她,视野里只剩下她的存在。

她穿着某种奇怪的服饰,既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她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缓缓抬起头。

我们眼神相对,我看到了她瞳孔里的怜悯,她也看到了我眼睛中的麻木。

“你好。”她收敛起她的悲痛和我交谈——也许是强忍着。

“你好。请问这里是?”

少女摇摇头,说道:“如果你喜欢,这里可以是任何地方。这里没有特殊的物质形态。”

我更加不解,问:“那你是谁?”

“我就是我,先生。”

我就是我。这是个简单的回答,我想,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个敷衍的回答。我就是我。

不等我开口,少女继续说道:“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明天,可以请您旷课吗?”

“什么?”

“明天请您务必旷课,去玩游戏也好,去约会也罢,旷课一天,知道吗?”少女如是说道,脸上满载着恳求。我却是一头雾水。“先生,如果你明天不旷课,这个世界就完了!”

“现在,无论社会,政府,还是个人,都在盲目地走着。可是,看着云彩走路,终究会掉进悬崖的。先生,你认为马克思是为了共产主义还是为了人类的幸福而奋斗?”

我满心疑惑,最后看着少女期待的目光,只好胡乱回答:“马克思死去太久,他的目标我不知道。”

“现在的人以为自己在为一生的财富奋斗,恨不得一毛不拔。事实上,这只是一场顶多维持二十年的梦。梦一醒,所有贪婪都会化为乌有,只留下眼泪。”

我意识到她似乎在跟我解释旷课的理由,但我的疑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沐浴露被搓拭一般不断膨胀。

忽然,少女捂住自己的双耳,很是难受地紧闭双眼,张大嘴巴,作出仰头大叫的模样,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少女呐喊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让少女难以忍受紧捂双耳的响声。她到底在忍受什么?她到底想反抗什么?我感到莫名其妙。

“时间到。”另一边传来老人的说话声。我才注意到屋子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随后,我看着他向我挥手道别,视野慢慢变暗,意识慢慢消失,最后陷入沉睡。

当我醒来时,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天刚刚亮。我看了看时间,九月十一号六点。

我失去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那棵大树究竟是我的梦还是什么其他别的什么?

我脑海中萦绕着少女的嘱托,逃课。

从小到大,我从没逃过课。迟到都没有一次。我就是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不,其实是想要作为人活着,就只能循规蹈矩。

到底是该遵照少女之言逃课,还是该将之当做一场梦置之一笑?摇摆不定之间,我度过了换衣洗漱的时间,来到了门口。

门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锁孔比任何时候都要细小,钥匙比任何时候都要难以施力。我鼓起全身力气,啪嗒,门终于开了。

开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传到无限远的地方。我一步步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

两旁都是笔直而明亮的走道。天花的白炽灯光亮得仿佛取代了太阳,但它带给周围的只有冰冷的科技感。

在什么时候,人类背弃了自然?在什么时候,我们失去了自我?在什么时候,我们无法再自由地奔跑?在这高楼大厦里,我到底是什么呢?是人吗?是树吗?还是一块橡皮泥?

白炽灯的光芒让我头晕目眩。我静静地站在走廊上,看着通向无限远的左边,再看看通向无限远的右边。忽然间,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下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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