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老师跟我父母聊了一番电话。他说,我无心向学的问题已经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了,要我父母多加留意,用心督促。还说隔壁班的张悦因为头发不规范就勒令停课,要是我成绩再继续下降,下场不会比她好。
我心想,有些东西往往是没有办法的,谁也不希望如此,但却又谁也无可奈何。就像学习这种事情,不知道是因为我和上一代的代沟太过严重,还是说我本身就是个残缺品,反正我总觉得我理解的学习和大人们口中所谓的学习有着天渊之别。大人们貌似认为,把书本背下来才是正确的学习方式。
老师的电话结束后,父母商量了一下,决定将我送到一个封闭式军事夏令营,而他们刚好能有二人世界的时间去旅行。夏令营从明天开始,所以今天将是我自由自在的最后一天。我想到街上随便逛逛。
我穿上妈妈买的球鞋,这是一双结实帅气的篮球鞋,妈妈听说我喜欢运动特地去买的,款式上我是无所谓的,但可惜的是我喜欢踢足球,而非打篮球。穿好之后轻轻踏两下,哒哒的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我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的时间,上午11点零一分十五秒。这块卡西欧的电子手表是父亲去日本出差时特地买给我的礼物,深黑色搭配着红色边缘,大概蛮符合父亲的审美观。他偶尔会主动给我和母亲买些什么,这也许是父亲为数不多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我两阶两阶地快速下楼,刚走出大楼的防盗门,便看到一辆灵车从马路驶过,车轮滚起阵阵烟尘,行人们纷纷皱眉捂鼻。我后来才知道,我母亲还认识那名死者,据说是因为儿子结婚要买车买房,实在拿不出聘礼就跳楼死了。而此刻对此一无所知的我,只能对着绝尘而去的灵车沉默不已。
有意思的是,不久之前刚闹出了另一条新闻,说有位父亲实在受不了啃老族儿子,最终将其砍死。骨肉相残的社会,无论是用了哪种暴力,都让人胆战心寒。我看了看手上的表,又看了看脚上的鞋,心中默默感谢着父母的不杀之恩。
走在路上,闲来无事的我忽然想去看看祖母。可是想来想去却怎么也记不起地址。我在小卖部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她很忙,只跟我说了两句话就挂了——也可能是一句,第一句是:“问你爸。”,第二句是“八万”。我只好又打电话给父亲。所幸我父亲记忆力向来过人,在想了半天后终于说出了地址。
“儿子,你有这个孝心是好事,你身上有钱的话就去市场买点鸡鸭鱼什么的给你祖母带去。”
“行,我还有钱。挂了。”挂断电话的我嘟囔着来到公交车站。“好像是在沈庄片区来着。”
一辆二号车到站,但并非我要坐的车。只见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行色匆匆地下车,结果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整个人摔了下来,公文包也抛了出去。如果公文包里的东西是些文件资料,估计现场的秩序倒不会乱,偏偏公文包里装着一沓沓崭新的钞票,撒在空中如同一群鲜红的蝴蝶。
霎那间,场面便失控了。路人纷纷涌来,已经上车的人也千方百计挤下车,争争抢抢让那群红蝴蝶飞得更加蹁跹。我退后几步,没有加入这场狂欢。我眼前这群哪里是人?活脱脱是一群嘴角流着涎液、疯狂争食的鬣狗。我还不至于为了钱而沦为别的生物争得头破血流。只是我有些好奇那个丢了钱的中年人是怎么样一个表情,只可惜他被一层层五颜六色的大衣和一个个漆黑的头颅挡得严严实实,无论我怎么踮脚跳跃都看不到。
很快,我要坐的七号车到站了,我连忙快步上车,恨不得快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我在公车上回头看去,车站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天上飞着红色的钞票,地上留着红色的血,人们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贪婪。
就在我愣愣出神的时候,一阵咳嗽声吵醒了我。我身边的大叔正不断地咳嗽着,表情看起来很辛苦,仿佛要把整个肺咳出来一样。我看着他有点眼熟,很像几天前电视播出的见义勇为者。也许就是这个人,救了在事故里落水的十九个人。想到这里,我心中默念了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我不知道这句话灵验不灵验,只是在这个社会,貌似好人的一生长不了,比如某个在办公室砍了自己十几刀而自杀的纪检委干部。我只能感叹其生命力顽强,要是我,估计砍不了自己第二刀。当然了,我并不怀疑里面有什么隐情,毕竟自杀都是公安机关缜密调查得出的。如果我们国民连国家机关都信不过,那还能相信什么呢?
伴随着我的胡思乱想和回荡在车厢里的咳嗽声,公交车来到了我的目的地。这一带发展得很快,我环顾四周,感觉周围的建筑啊、店铺啊、道路啊,既有点眼熟,又有些陌生。我猜测着朝市场的方向走去。路上见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本想买一串解解馋,但他就一种水果,仔细一看还尽是些烂山楂,我有些气恼地质问了一句,说小贩不厚道。
那小贩一脸憋屈地解释:“小朋友,我也没办法啊。提价了没人买,不提价又亏本。像我们这种的手艺,在当今社会是分文不值,不容易啊。”
我摇摇头转身离去,任由这个小贩自怨自艾。没吃到糖葫芦,我也不怎么沮丧,就像小贩说的,这不是什么新鲜或者稀奇玩意,都不稀罕。
走了一会,我顺利来到了市场,不由为自己的记忆力和运气沾沾自喜。在市场的入口处,一个满脸通红的老年人,他穿得光鲜亮丽,正作着什么演讲,口若悬河,说得围观群众群情汹涌,鼓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老人的模样有点眼熟,我好奇地凑过去听。
“……记住了,一定要警惕三类人。警察、医生、老师,要是放松警惕,他们便是恶上加恶的元凶!……”
我瞄了瞄周围的人,都是一副愤恨的表情,仿佛这三个职业已经成了小偷的同义词一样。我想不明白,虽然我的老师经常留很多作业,虽然医生开的药也十分苦,但跟恶有什么关系呢?老人还举了些例子,例如校长猥亵女学生,例如莆田系庸医治病患者身亡等等。
我心想,要是这些恶人不做老师医生,去从事其他职业,那我们要防范的职业不就更多了吗?防厨师下毒,防司机抢劫,防门卫监守自盗,防商贩滥竽充数,这种生活想想都累。
老人还在演讲,远处快速走来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我猜测是传说中的城管。他们二话不说便拉着老人要带走。
“你们这是暴力执法!”老人抗议道。周围群众立马附和起哄。
“你们这是聚众闹事!”城管们反驳道,执意要带老人离开。
争吵的后果免不了又是一阵拉扯,拉扯的后果免不了又是一阵混乱。我兴致勃勃地站在外面看戏,只见老人慢悠悠地坐下来,然后痛苦地喊了一声。立马有人明白过来,开始起哄:“城管打人啦!城管打人啦!”
一时间手机的闪光灯和快门声此起彼伏源源不绝,想必很快就能在新闻上看到几个城管惊慌失措的模样。至于真相,谁在乎呢?真相大概就是这几个城管全是临时工。
我走进市场的时候,目光跟一只狗对上了。它那双泪水盈眶,包含着多少痛苦和不甘的眼神注视着我,仿佛在述说着什么,在恳求着什么。它是一只被摁在砧板上的狗,一个中年大妈正对着它的腿和肚子的部位指指点点。屠夫提着屠刀在那些部位比划几下,然后提刀,落刀,刀法精湛,鲜血顺着刀路流向下水道,丝毫没有飞溅出来。由始至终,狗都没有反抗一下。这似乎有些不合理,却又那么理所当然,社会上有更多更惨的悲剧,也不见谁反抗一下。也许反抗也未必有用,死刑犯尚需要二十一年才平反,活人又用什么去反抗?更不用说一只快死的活狗。
那双活灵灵的眼珠子逐渐失去了神采,看得我有些失魂落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同情这只狗。人类吃动物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我现在不就是为了买鸡给祖母吃吗?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转而我问自己,不同情狗,难道同情人吗?
我自嘲一笑,朝着鸡贩走去,一番挑选和讨价还价,终于买了一只鸡,心满意足离开了市场。我问了问路人方向,向着祖母的家走去。
左拐右转,问了几次路之后,我终于来到了父亲告诉我的地址。然而我愣住了,面前是一片残垣断壁,仅剩的半面危墙上用惨白的涂料写着几个字,我低声默念。
“家…什么…人…什么…”
中间有两个字看不清,因为被更鲜明的血红色的“拆”字挡住了。
我猜我也许走错路了,想再找人问问,转过身时,我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马路之后的商铺之间的小巷深处的一个老爷爷身上。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摇椅上,阳光轻轻地洒在他身上,他面前放着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夹杂着沙沙声播放着什么节目。
他就这么与世隔绝地舒服躺着,而我,我就这么不知所措地站在社会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