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太岳主峰霍山。
“她是伯益家的人吗?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语言和我们说话呢?那个女孩说,她叫瑜珺,她在找霍山的灵。”
“你不要再找了,霍山太岳的灵已经死了。”
“不,还有一丝残魂留在杜鹃的雏鸟推落但是没有碎裂的卵里。”
她白天握着卵,夜里握着卵,在泉水里洗澡的时候也要把它裹在衣服里。
有一天卵碎裂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孩子寄宿在那里,他见风就长,几天之间就和人类小孩一般大小,眼神里却透着非人的违和感。
山灵,永远不能离开山。
她教他生活,教他法术,给他带人类的书籍,晚上便坐在屋顶上长啸。这二十年,她们一直生活在这里。
1990年。
“我饿了,啊,不,我馋了……”玄瑜珺鼓着腮帮子,“我现在很想吃海物,很想吃入秋的蛏子,秋天的蛏子肚子白白肥肥嫩嫩的小胖兔子似的,沙子吐干净了,用耗油洋葱和辣椒炒出来,一咬它们秋天屯的脂肪就会流溢出来,我好想吃,只是吃几个就会腻,可我还是好想吃;我想吃带籽的扇贝,橙色的籽和扇贝嚼劲的肉相比柔软细嫩,在舌头上很快就会碎裂和弹性的肉混合在一起;想吃秋天的河蟹,雌蟹的黄香味浓郁,一挖会有金黄的闪光的油像流油的咸鸭蛋一样流出来,雄蟹的膏稠黏软糯,会包裹着舌头,口感和香味就像蒸熟碾得粉碎的糯米,我教你做蟹酿橙吧,我真的好想吃,好想吃……再配上黄酒与姜丝。”
她欺负失去记忆的太岳又小又呆,十分听话又嘴馋,骗他把那个宅子的时间和气候变成秋天。
在金黄叶子铺满的地上,阴凉的池塘边,她去年种下的雪白芳香的姜花瑟缩着凋谢,她们把它的根刨出来,洗洗干净;爬上树揪了几个新鲜橙子;又糊弄他把池塘当做水田,把时间当成晚上,在黑暗中搭上一张网子,点上黄橙的夜灯引得蟹过来自投罗网。
做完了这些,两人便架起锅来蒸蟹。挖去果肉的橙子排成一排,屋子里散发着橙子甜甜的香气,他注意到她一边挖一边在偷偷往嘴里塞。
“先生在偷吃。”他虽然表现出惊讶和不高兴,声音却冷冰冰的和人类的小孩不一样。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讲!”她有些慌张。“做完会剩下,现在不吃就要浪费了。”这样说着,她盛一小勺橙子喂到他嘴边。“来,你也吃一点。”
他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挖果肉,感觉勺子戳到嘴角,就乖乖的噙着。
剥了壳的蟹肉和橙肉一起,点点香油在锅里小火炒,沙沙作响的油上,盐和料酒跳动了几下就融入其中没有了声息。
她让他小小的手扶着橙皮,倒入炒好的蟹,上层填满黄或是膏,又倒入黄酒点缀姜丝祛除寒性,一个一个裹了锡纸入蒸锅。
摘下桂花泡茶,也为他泡上一杯,他沾湿的手指在杯子的边缘滑动,杯子便发出悦耳的颤音。
“琴。”他说着,又滑动她喝了几口的杯子,让它发出不同的音高。
这样玩了一会儿,蟹出锅了,她们在庭院里吹吹夜风。庭中灯影摇晃,他木然的走向烛火双手笼着它,手心里橙色的光球好像一个发光的橙子。
趁着太岳发呆她端上酒菜,等到他清醒了,就一起喝着黄酒吃着菜,直到她在暗地里一处暖暖的,忽闪忽闪的灯光下微微醉倒睡着,他才把她背起来,送到屋里……他现在小小一只,却完全不费力。
玄瑜珺常常凌晨醒来,一睁开眼就会发现神灵坐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非常诡异。开始的时候她会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只是会做一些关于眼睛的恶梦。
“先生在害怕我吗?”
“不会,我和精怪打交道多年,不会怕的。”
“您明明在害怕。”他眨眨眼。“你看,我现在这样眨眼像人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像人呢?”玄瑜珺沾湿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梳着绸缎一样的黑发。“是因为担心别人怕你吗?”
“我想要先生接纳我,”他奋力眨眼。
“我已经接纳你了。”
“精神接受了,灵魂却不肯,还让精神也跟着动摇。”太岳山的神灵雾一样在屋子里穿梭,落在巫医的裙子上小动物一样趴下。“身体精神灵魂之间,终归还是灵魂在主导,如果灵魂想要离开,那么肉体和精神再采取什么行动也没有意义,先生的灵魂在怕我,精神再接纳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你说得对,我是欺骗了你。”她把他抱到膝盖上,搂在怀里。“可是我的精神会一点一点去说服灵魂,直到它愿意为止。”
“会有那一天吗?”
“可能永远不会有,可能……明天就可以。”
有些时候,山下的人路过这里,就会发现一个坐在中式建筑前的小孩。
“小孩?你家住这里?”
他往往非常沉默,从不回答问题,山下的人都以为山上住着一个哑巴小孩。
忽然有一天,哑巴小孩说话了。
“你从哪里来?”他问路过的人。
“我从山下来。”
“山下是哪里?”
“山下就是山下。”
过了几天,那个人给孩子带了一只风筝回来。
“这是什么?”呆滞的孩子问。
“这是风筝,山下的孩子都喜欢玩这个,”过路人递给他,他恍惚间感觉这个孩子比前几天高了许多。“在空旷的地方可以飞起来。”
“飞起来啊。”孩子举起风筝呆看许久,努力思索着山上有没有什么空旷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爸爸妈妈在哪里?”
“……”
路人流露出爱怜的模样:“要不要下山去呢,社会上会有人会帮助你,说不定会找到愿意照顾你的父母。”
“社会是什么?”
“你知道这些还太早了。”
孩子摇摇头:“我不能下山,先生不让我下山。”
“先生又是谁?”
“先生说,我下了山就会死。”
过路人忽然有一种想要报案的冲动,可是他再次寻找这个孩子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和建筑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玄瑜珺为了避免早上一睁眼就看见太岳的死亡凝视,开始在睡觉的时候把他搂在怀里,有一天夜里,怀里的山神说话了。
“如果我更像人一点,先生会不会不怕我?”
“我知道我的想法瞒不住你。实话说,你越像人,越让人害怕……除非……”
“除非?”
“除非……完完全全和人没有区别。”她揉揉他的脑袋,“对于神明来说,你这样其实是自寻烦恼,可是如果你想这样生活,也不会有人阻拦,毕竟是神明嘛。”
你想更像人?
是啊。
人人都想当神,连我都是。
可是我的目光很短浅,只知道现在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