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
在和煦安宁的初春时节,山神喜欢在银光闪闪的水塘中独自泛舟,轻轻摇橹推开水中的游鱼。然后一路划到上游,找到泉眼的细流带回宅子酿酒。回来时他的背篓里也已经装满了新鲜干净的桃花,时不时的被风吹出来,落入水流标记着船行过的路径。
他尤其喜欢白化的动物,觉得它们干净又特别,常常侧坐在白鹿背上漫游在薄薄的瀑布水流下,闭上眼睛让水幕隐藏他的一边身体,让他仿佛处于明镜当中。
如果遇到鸟儿聚会的地方,他会认认真真的叼着巢材树杈来讨好母鸟。
玄瑜珺发现他这种本能的时候,觉得惊奇又可爱,她不知道神明会对母鸟发春,因此把这些当做他的黑历史认认真真的收集了起来。如果哪天太岳反应过来自己是尊贵的存在,不肯听她摆弄了,她还可以把黑历史拿出来要挟他。
更多的时候,太岳会坐在长满青草和芦苇的池塘草甸上,睡着了一般,连白鹭贴在他身边展翅捕鱼都感觉不到。
“你在休息吗?”玄瑜珺蹑手蹑脚的靠近。“在睡吗,原来你是会困的。”
太岳侧侧脑袋,双眼细细的抬起一条缝隙,声音节奏缓慢又平和:“九岭山有神明在开宴会,衣服是江南的丝绸,身上装饰的是赣州本地的碧玺,喝的酒是崂山的泉水酿造的,唉,别的山离得远,不能互通有无,他们竟然可以开宴会……”他喃喃自语。
“你怎么知道?”
“地脉在脚下流动。”他说,“有地脉在,我可以知道别的山在做什么,而且……可以让地里长出别的山上才有的东西。”
“你在羡慕他们?”
“不会。”
“你很想开宴会?”
他摇头:“先生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吗?”
“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你喜欢碧玺。”
他总是回答的如此简短,除了询问自己像不像人以外,几乎从来不主动说话。
玄瑜珺起初以为他不懂人类丰富的词汇,时间长了才明白他是委婉不直白,喜欢暗示而旁敲侧击。对于喜欢的话题却话很多,就像某些内向型的孩子。
她出去了一会,回来给他带了许多五颜六色的透明圆润的石头回来,装在小竹篮里,上面还盖了些她回来时沿途顺手折来的白梨花。
“这是什么?”太岳拎起一块透明的石头,对着日光,观察着石头透出的虹彩。
“是山下的人很宝贝的东西。”她偷乐。“他们喜欢把大块的这种石头装饰在墙外,让别人都知道他们拥有这个东西。”
“很宝贵?”
“嗯,很宝贵。”
从那天起,贵为一山之主的霍山山神,开始玩弹琉琉。
玄瑜珺独自在人间的日子里偶尔会逛逛图书馆,她读过一些书,知道灵长类动物和鸦科动物会对闪光的东西爱不释手。若非如此人类就不会如此热爱金币,珠宝和光滑的包浆,这样看来,喜爱发光物是拥有意识的事物的通性,就算是山神也未能免俗。
“眨眼的频率大概三秒一次,走路不要太飘,不可以随随便便飞起来,嘴巴……嘴巴不要太僵硬,放松一点。”
长成少年的太岳有样学样的装人。
“今天先学这么多。”她不敢让他学的太多,害怕自己矫枉过正让山神失了灵性,她又不明白,拥有记忆时的太岳明明非常像人,这些行为又是谁教他的呢?
“我今天像人吗?”太岳盯着她,无有神态的眼睛没有一丝闪烁的意思。
“你知道吗?”她笑起来。“你让我想到了东北的黄鼠狼。”
黄鼠狼若要成精,得先学人样,说人话,戴草帽,然后踮起两脚站着问别人:“我像人吗?”
如果说不像就会让黄鼠狼失去功力,它会恨你想让你死。如果说像,黄鼠狼晚上就会吃掉你,变成人。只有大骂它,或者视而不见才可以保全自己。
“你想吃我吗?”玄瑜珺想逗逗他。
“想!”山神脱口而出,又连忙改口。“不想。”
“啊?”她觉得太岳是认真的,他回答的这么快,这应该是本能。
“我刚才好像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先生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玄瑜珺留了个心眼,她从来都不夸太岳像人,怕死。
再过了些时日,她开始给太岳买书看,晚上给他讲故事听。她过去一定想象不到自己没结婚就要带孩子,这个孩子还长着青年人的样貌,让她心里感觉很奇异。
“南方的人相信山里有五通神,它们一只手一条腿,声音就像是五六岁的孩子,可以使人乍富,喜欢把美丽的女人拐进山里,被拐的女孩会失踪数日,回来以后就会为五通神代言,人们认为,被拐的女孩都是品行不好的女孩……”
她讲到这里,微微停顿,想看看太岳是不是睡着了。
太岳还睁着眼睛,现在的他会偶尔眨眼。
“你不会困吗?”
“如果我听故事睡着了,就会更像人类吗?”他歪头,因为自己记得山下的小孩撒娇的时候都会歪头。
玄瑜珺吹熄了灯,不敢看也不敢回答,怕死。
先生更怕我了,他想。
“很久以前,也有人教过我当人。”太岳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这让玄瑜珺更加浮想联翩了。
“是谁呢?”
山神不再出声,就好像他本不存在于这个房间,只有夜风吹动门户的声音,吱扭扭的,让她感觉到几分孤寂。
她本来快要睡着了,又听到太岳突如其来的补充,只是可惜她已经困倦的没有精力去思考了。
“她带着一枚石子……不……我好像记错了,我没有活很久。”
西方之美者有霍山,多珠玉。——《尔雅》
1993年。
随着太岳渐渐长大,他越来越不好骗,而且常常问出不方便回答的问题。问像不像人的问题都是小意思,更难搞的还在后头。
他开始询问万物的起源,询问世界的本质,对人类格外有兴趣……对人类感兴趣这一点,是玄瑜珺最不想看到的,她擅长占卜,但是直接观测未来的行为会让她睡着。
“如果太岳真的和人类没有区别会如何?”
她这样提问着,只是这个答案足足让她睡了一整年,一年的不饮不食让她的皮肤在夜里灯泡一样亮起来,这奇怪的光辐射范围特别广,让霍山附近迷信的老年人误以为月亮掉进山里去了。
占卜得到的结果只能说……不说为妙。
“我像人吗?”山神问。“人类很高贵吗,先生?”
“不能这样讲。”
太岳有一架玉琴,没有琴的样子,那是他喝茶的玉杯,薄薄的莹莹的,水头很好,可以看见隐藏在玉中的山川江海。
他在杯里盛上多多少少的水,用湿润的手指摩挲杯子的边缘,有绵长颤抖的声音与颤巍巍的水纹一起,从不知道的地方传来,就好像是灵魂深处却又不是……
只是听到琴声的灵魂会发出淡淡的哀伤的声音让人以为这琴音是灵魂的悲叹罢了。
“如果神明喜欢人类,会被杀死吗?”他问。
“神明没那么容易被杀死,而且很多人觉得,被神明喜欢是荣幸。”
“先生也觉得是荣幸吗?”
她沉默半晌:“最好不要发生这种事情。”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没有记忆的山神好像一个问题盒子。
“是啊。”她抚摸着太岳的头发,忘记了他现在看起来不像小孩子了。“千万不要喜欢人类的女孩子,人类的心思,猜不透的”。
“我明明可以看到人灵魂的态度。”
“这才是人类的可怕之处,他们常常违背初心和道义,”她掐着太岳的脸玩,他的脸还带着几分幼态,只是这种幼态已经不会长久了。“他们很善变,今天说爱你是真心的,明天也确实不爱你了,这也是人类和神明灵魂的不同之处。”
这种掐脸行为,在弱小的巫者看来是大逆不道的。太岳很宽容,养到这种地步的精灵一般不会容忍人的冒犯,甚至野一点的早就跑了。
“人类和神明的灵魂是一样的。”他争辩着,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些情感,只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她发觉太岳长的越来越像自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玄瑜珺原来见他的时候,太岳并不像她。就像一种生灵,为了让周围的生物抚养自己,刻意把长相改变成养育者的样子,让她们心生怜爱。
山神也是这样长大的,只是太岳比较倒霉,他本来想借山雀的蛋变成鸟,结果多灾多难了一些,被杜鹃推了一下,差点儿死透了。
他一开始还是叫妈妈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先生”“先生”的叫,实在是让她不明白,她回忆起以前太岳还有记忆时的事。
“小玄先生,你要不要和雾相相处一段时间呢?”
小玄先生……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叫“先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