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12月2日晚扶风高宅。
高维天居住在深溪间的水磨磨坊中,那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屋,门柱上粘着的是上一户人家留下的,磨秃的对联:“但取心中正;无愁眼下迟。”
屋后是日夜旋转不息的水轮,发出隆隆的轮轴声,激起白而凉的水沫,随着风向拍打在维天脸上。她冷了,便掀起门帘,只见草屋内部是两根梁柱支撑,长凳搭成香案,案上一个积满香灰的陶罐,插着三根草棍儿。
再往里面,是个痰盂挨着个夜壶,旁边一个便桶,顶着放血池,此外草屋里便无他物。
屋的正中,有一精瘦的人形生物,没有头发,双眼是两个凹陷,眼皮的缝隙如裂谷一般,身上的皮肤是疤痕组成的刺青,每一根手指脚趾的指纹都被磨光。它衣着麻纱,双盘而坐在冰冷的岩石地表上。
维天弓腰进屋,也扳着腿坐下来,只是长时间没有双盘,差点儿抻到自己。
“韧带拉伤,一个月没盘腿了。”那一团东西说话了。
“是,姥姥。”
如果高维天不说姥姥,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东西的性别,或者根本不会有人往人类的方向去想象,那样子,就好像挂在屠宰场的刚刚清理完毕的一只整羊。
“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吗?”姥姥张开嘴巴,那嘴里黑洞洞的,没有牙齿。
“知道。”维天简短的回复着,声音小的在旋转不息的水轮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仪式在今年腊月。”姥姥的身体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抛给维天这样一句话。
所谓仪式即高维天这一家族的成人礼(这里的成人非18岁),这个家族依靠惊天动地的卜术而成名,通过入赘而延续,若是生了男孩就丢进河里。
后来住进水磨坊就把儿子放了血,丢进两片石磨里面,磨成粉末再让女人吃下去,而后等待生出女孩。若是幸运生了女孩,便一出生就戳瞎双目,等待女孩渐渐长大,成人之日便剥夺其五感,成为一个真正为预言而生,永远不受外界感官影响的原人。
这个女孩会在失去眼睛的同时,触及到事物的本质,在失去五感后同真理生活在一起,即获得心眼,即使看不见也知道周围有什么。这样一来,此世的任何一个占卜者都无法超越和取代这个深山里的家族。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仪式?”维天放开自己的双腿,自在的伸展开,见姥姥没有责备的反应,急忙问出一直困惑的问题。
姥姥依然静坐不动,嘴里说的话根本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到了时辰,你的亲人会来看望你,保证你不会失血过多而死。”
高维天除了姥姥和母亲,从来没见过其他亲戚,也没有听说过还有其他亲戚。她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被母亲抱着,坐在水车旁边,淋着水车甩出的雨点,感觉到母亲在摸她的头发。
她就这样一直摸一直摸,嘴里说着“维天留了这么长的头发,真好啊……”接着神经质的伸手去拔。而后便在一个安宁明亮的夏日里,她坐在木头盆子中,像一个弃婴一般给自己裹上被子,顺流而下,不知道去到哪里了。
“也给我一个盆子吧。”高维天有时会对着河水说话。
河水是不会说话的,但是姥姥永远在自说自话,无论维天讲多少,都会淹没在水车的吼叫声里。
“现在的占卜能力我很满意了。”她说。
“就算不做什么也可以在盐道立足。”她说。
“没有人会喜欢没有皮肤的女人。”她说。
“就算有男人入赘也不会真的喜欢我,他只会恶心而已。”她说。
“你忘了妈妈吗?”她说。
这话倒是让老人有反应了:“太好了,等到了那一天,你妈妈也会回来帮你的,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那真是一个团圆之夜,我已经看到了。”
这是一句让人坠入深渊的回复,维天立刻明白了母亲的心情:她一定是不想一个人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嫉妒我尚且还算完整的样子。如果自己的女儿也成为同类,或许会有些许的安慰吧。
入夜,她趁着姥姥打坐之时爬起来出门去,心里明明清楚什么事都瞒不住姥姥,但是还是想着能有一个改变的机会,便到磨坊外面去。
外面黑暗的很,天上挂着上弦月,散发着微弱的月光,映照着的水磨坊就像一只不停摇头的鬼趴在断崖上。维天连拨了几个电话出去,信号就月光一样微弱,折腾了很长时间才打得通。
“唉……喂?”电话那头孔穆煌带着没睡醒的鼻音。“维天?什么事儿啊……公司的事明天再商量嘛……”
高维天持着电话,坐在唯一存在信号的树桩上一言不发。
“喂?维天……维天?”孔穆煌好像清醒了不少。“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被人劫持了……秦家好大的胆子啊!”
她依然不做声,也不敢做声,一出声她就会暴露抽泣的鼻音,只好深深的呼吸几次,闷住自己的情绪,控制好了,才用温暖又软绵的声音回话。
“穆煌,你可以跟我多说两句话吗?废话,闲话也可以。你说,我听着。”
“唉?你肯定是有什么事吧!”他激动起来。“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叫风破打他,对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得占卜一下。”孔穆煌忽然反应过来:“不对,我是智障,我怎么能让维天占卜维天的事?”
“噗。”
孔穆煌听见电话那头的维天小声笑了出来,找到了诀窍,滔滔不绝的讲了好久才注意到维天的信号早就断了。
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不适感,又说不上是什么样的不适感,那样子就好像被鬼压床后的人,虽然能感觉到周围一圈魑魅魍魉在群魔乱舞,却看不见摸不着。
孔穆煌听见了危险的风声,但是除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以外,什么也说不出,也什么也做不到,只能静默的躺在床上瞪着眼睛,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