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行至半山腰,见山石古木之间盘亘着一股雪白的蛇尾,与其说是大蛇,不如说是未长角的龙在草地森林中簌簌而行,所过之处如同台风过境寸草不生,地皮翻覆,飞沙走石,黄云遍野。
来的巫者各个都是当时的精英,知道黄雾是有毒的,早就带上了面罩,提前也服了药。那玄冥青更是不得了,看起来如同枯老朽木一般脆弱不堪,却既不带面罩也没有服药的意思,在黄雾笼罩之中老松一般岿然不动。
年轻的徒弟反不如这些老年人,晕倒了几个,大概是平日缺乏实践,到了真阵仗上就掉了链子,后排的人也只好拖着他们下山去,殊不知接下来这几个学术不精的年轻人倒是捡回了一条命。
雾相虽然体型大,但是丢失了龙角,除了防御与自保只能物理攻击,这就显得非常劣势。
巫者们各显身手,画符御气,把雾相治住。玄冥青手抓蛇尾拿出封壶,正要动手,肩上却挨了一记推击。他仰摔出去,在空中翻滚一周,稳稳落地。
“怎么?还逞强不让我帮你?”一柳眉凤眼的英气青年出现,白衣侠客打扮,腰间却文人般配着玉环。那青年从天而降,脚踩白蛇,手握陌刀,另一只手拿着装美酒的白玉瓶,时不时的喝水一般灌上一口,必然就是太岳的山主本人。
玄冥青头一次见太岳的人形,他虽然在太岳山祭拜问卜,可是太岳从来不以人形出现,往往是化身为一只毛嘟嘟的肥啾,说出来的神谕虽然严肃,但是看起来非常不正经,让人很想掐一把,但是太岳自己肯定是没有这种自知之明的。
“各位,我有话要说……”
玄冥青怎么可能让他说下去?他一挥手,大喊一声:“蛇的帮手来了!”后面的巫者听见,便一个推一个的挤破头的冲上去抢功劳来了。
太岳见人群蜂拥而上,后退半步平地跃起,落在一颗老树梢头侧身俯瞰,遥遥的看见后排的巫者放起箭来,脚只一点树干,轻飘飘的弹起来踩在箭上,每踩一下腰间的环佩便琳琳作响激荡着巫者们的耳朵,就这样如履平地行至后排几手刀拍倒了后排的弓手。
前排的巫者见太岳去了后排,都忙着往后退,不小心就踩踏了起来。
他倒不伤人,只是短暂的扭伤他们的经脉,用陌刀的刀背拍击,抑或是收了法器,一会儿功夫,手里就多了些绳子瓶子铜镜子,丢在高树洞里,不久就让大部分的巫者失了战力,在下面吵吵嚷嚷的骂娘。
“都给我站着别动!”马叹臣毕竟是过来人,知道山路陡峭狭窄,若是乱起来发生踩踏就太得不偿失了。“挤挤挤!就知道挤!你们看看这是人能打的吗?门派是怎么教你们的?练符的留下,其他人就撤了吧。你们,连他的毛儿都摸不着!”
“马老师!这次行动我是领队,你在这里瞎指挥算什么意思?就算是要退也得是我来下命令。”玄冥青不知何时到了后排拦住要下山的众人。“一个两个打不过,人多一点有什么不好?”
太岳听着下面的人互相攻击诘难,想讲话完全插不了嘴,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大概也是被吵到了,有些失了耐性,便掐了个静诀,手印作罢,下面的人一个个若感受了压迫感一般噤声。
如果有人在1987年的太岳山附近度过童年,他一定会记得有这么一天,虽然也仅仅是一刻钟而已……整个天地,整座山,山间的村民,鸡鸭鹅犬,河流瀑布,树木花草,飞鸟虫鱼,动而无声,言而无语。
在太阳下张开嘴边大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明明寂静却慌张苦闷,心脏和血脉的声音扑通扑通,咕噜咕噜的火山爆发般一起鸣响,无声环境下看的见的事物,都环绕着迷幻的虹光,天上划过的飞鸟是白纸上的黑瘢,树木岩石如国画工笔皴绘,池塘的涟漪不过是不断扩散没有尽头的层层圆环。
所有人都听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幻听,如同经文中的“唵”字,回环往复的尖利刺耳深入脑髓的高音,悉悉索索重重叠叠纷纷扰扰的低语……让所有人只想低着头蹲着,若是能五体投地或许还能更加安心。
至于直接承受“静”的巫者,更是受到了严重打击,一时间头脑放空,蓦地落入空白之境地而忘却所有,却又在境界中听见温润柔和的声音来。
“……非常抱歉用这种方式与各位对话,我有一位兄长,意邀请玄冥青先生的女儿做客,但是没有提前通知,让先生着急,实在是非常抱歉。只是各位因为我们杀死村民而前来讨伐,可能确实是冤枉了。过去神明确实吃人灵魂,近来也有所收敛,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人类,都不会为难……那两位确实不是我们所为,只怕是受人嫁祸,还请查明真相再来,至于先生的女儿,我即刻便还给先生……”
说罢,他便解了诀飞身而去,白蛇也抬起身子远离了巫者,只在附近瞪着碧眼监视他们的动向。巫者们虽被解了诀,半晌依然呆愣不动,好一阵子活动起来,一开始是一两个人窃窃私语,而后就如同老师不在的课堂一般炸了锅了。
“什么情况?玄冥青根本就没提过他女儿的事情,不会是在公报私仇吧?”
“我听说玄冥青以前去过的地方经常出现屠村事件,这两个人说不定其实是他杀的吧?”
“以前没有规矩,现在这种行为应该可以定罪了吧?为什么不用现代设备验一下指纹呢?”
玄冥青的胡子抖动了些许,上嘴唇一半微微上抬,眉毛也皱起来了。他侧目瞟一眼闹哄哄的巫,钻进丛林当中,看起来是逃了,其实却绕到蛇后面,用带着符纸的匕首噗嗤一下怼进去,嘴里念着颂词:“予制此雾用!代魂御魄,行拂息止,但凭吾意!尾末代首,思虑皆亡,唯听吾令!予制此雾用!急急如律令!”
雾相本关注着巫师们的行动,怎会知道玄冥青绕到尾后,中了招法,红着眼睛便涌向人群。
巫者先前被太岳卸了装备,压制了经脉,一时没一个能抵抗的。离大蛇近的女巫身体柔弱而不擅奔跑,被蛇的扁嘴衔住脑袋,竹笋一样的毒牙钉入肩窝,隔着嘴巴留出的缝隙听得见嘶哑凄厉,破烂不堪的嘶喊和嚎叫,一滴血都没流出来,大约是被毒牙堵死了伤口。
直到它松口,泚出的胭脂红色的鲜血,才牡丹花似的一朵一朵,绽开在她的两肩头,落在衣服上。绵延细流一样的血流,水龙头一般淌到地上来,在附近的人衣服上脸上,溅出红石蒜花的纹路。
大蛇咬死其他人,尾端一扫扇倒马叹臣和他的儿子,孩子颈椎撞到岩石上,甩在玻璃窗上的湿抹布一样滑下来,只留一滩口水渍痕。
玄冥青不会放过马叹臣,他知道马叹臣本来就不同意这次讨伐,内心又极富正义,至于新的盐道规矩也有他一份功劳,就算这事结束了马叹臣也会和他斗个你死我活。
马叹臣捂着肚子扑在地上,血顺着指缝潺潺流出,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停的吼叫:“玄冥青!王八蛋!我看见你的符咒了!我c你大爷!你害了盐道!害了我!害了我儿子!我要你死!我要你死!我要你断子绝孙!郁垒神荼把你丢去喂虎,无定处的地狱八万四千,给你布下了那地网天罗,要你在滚锅里剜眼拔舌,堕入大疾苦的地狱阿鼻,永世都莫想再投胎超生!”
他捂着肚子爬向大蛇,身下拖出长长的血痕,用生命的最后一息之力摸到蛇尾巴上的匕首,嘶叫着**,便半跪瞪眼大张着嘴巴突然僵硬,手里依然保持着死握匕首的姿势,便没了人气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