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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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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男人,即便身处困境,即便狂热地追寻困境外之地,也不会轻易选择逃离。

我活着的位置,对多数人来讲,几近完美,对少数人而言,形同地狱,毕竟这上下五千年的国度,已经上演无数次少数服从多数了。

山脉里的村落零星几家住户,砖瓦堆砌的房屋被泥土俯视得不成模样,想必已没几个人呆这儿。嫌弃贫穷的家乡奔赴大城市挣钱可以理解,可不知为何他们会把自己的孩子扔给老人、扔给时光远远甩在后面的魔鬼。

他们瞧见我,也不吱声,斜着眼睛拾起砖头。我每向前一步,便假装无意识地远离。

你即便不是坏人,也称不上好人。

呵,六七岁的孩子,如此坚信长辈们言说的恶,“外面坏人多,有事情找警察叔叔”,大约每一位中国父母都这般说过。

假定别人是坏的,假定陌生人是无法信任的,假定那个年代存留的经验在现世仍派得上用场,总之,对自己好的便交给孩子,可能不利的便赶尽杀绝,反正等孩子长大,也会向他们感激他们的父母那样感谢自己的付出,庆幸安全活到成年,绝不会幽怨地质问:“为什么几乎见不到坏人?我们应该相信别人的。”

说来可笑,少部分人能动摇大部分人的事情,大概仅此一桩罢。

陈年的平房外一个穿袄子的老妪悠闲地抽着水烟,我前去询问,得知此地距离市区四十余里,她不相信我独自一人翻山越岭,但依然告诉我临近的几座山上个世纪末发过大火,村民死的死、逃的逃,现今这些全是后来搬入的。

所以没碰见毒蛇猛兽是因为山火?

老妪没有否认,一边念叨“善恶自有报应”一边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它曾经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灵山,野兽成群,灵芝遍地,白日烟雾缭绕,仿佛仙境”,看似回忆往昔,却长叹一口气,“而那把火,正是我公公烧的。他想把儿子赶走,赶到城里做活儿,不甘愿子子孙孙守在山里,报应啊!到头来终究陷在这穷乡僻壤,赖以生存的山也没多少活物咯。”

哈?放了火不更应该往山外边跑么?

也许她丈夫得知父亲所作所为,内心有愧,故终守深山罢。

有水泥路便进得来车,出行倒非困难重重,看这环山翠岭,偶有鸟雀经,隔绝外世不问尘情,是个清修的好地方。能老来静养,平日吟诗作词,小酌野味,我罗某人一生便死而无憾了。

恰逢两孩子的母亲出现,我即刻步上前去表明身份,她却远远地展开双手护着孩子,怎么也不相信我的陈述。他们不住这儿,更无半分感情,只是年底出于礼节看望几位老人家。对于这位母亲,大山并非她的故土,她在城里长大,她的孩子同样在成立长大,但偏称呼一个毫无回忆的地方为老家。

我不知晓这些东西究竟如何定义,自有记忆起,长辈年少时的故土便拼命挤占回忆,可至始至终,那里的人情、风土皆同我没甚么关系。

今早,望着四周的丛林,我不禁思考:相对这个世界,“我”究竟是什么。我、罗宁,单独的存在个体,他们是我的父亲、母亲,或者父亲的父亲、母亲的母亲,所以他们的记忆对我又有怎样特殊的价值?

好像……不理睬也没甚么关系罢。

我会死的,他们多半会比我早些死,披着血统的外衣,却是茫茫宇宙任意散落的棋。这一时空下我们产生交集,彼此吐诉、倾听,凭言语相互动摇着感情。我不确信灵魂寄居身体还是物质偶然间形成情绪,总之,父母是个体,孩子是个体,只是比其他个体拥有更紧密的联系,不能说明后者是前者意志的载体。

假若孩子足够聪颖,定心生问题:“为什么那个叔叔是坏蛋,而妈妈一定善良?如果她并非我亲生母亲,那我又如何保证除却母子关系外,她对我的坦白是真诚的呢?”

于是我质问护着孩子的母亲:“什么是死亡?为什么我们会死?又为何惧怕?倘使你恐慌,又如何说明你的儿子们害怕?”

她后退半步,低声朝儿子们说道:“快走,他是个疯子。”身后七十老妪瘫躺椅里,懒洋洋地享受阳光,好似没听见我的话语,她的双耳如年轻人一般灵敏,却有自动过滤杂音的神奇。

做母亲的女人见我止步,愈发惊慌了,她的丈夫不知何处,想来娶个默认旁人恶的妻子,自己也非甚么好东西罢。

一个完全信任彼此的国度,只消混入一位心思满满的利己主义畜生,便很快瓦解,古今中外,素来是恶包围善,再披上善良的外衣。

我悲悯地瞧着两可怜的小家伙,他们不曾预料亲生父母在谋杀他们的思想,那些思想将使他们的未来伴随狭隘与恶心,最终连带无意义的生一齐逝去。

远射的太阳神,你大可不必端弓搭箭,只消派遣放荡艳丽的女人,她们的孩子就成为脚踝第二。

所以,这位伟大的母亲啊,你因此惶恐、脆弱,这种脆弱将遗传至懵懂的孩童,待孩子长大他们的子女又使他们愈发惶恐。

想到这,我不禁放声大笑,挺直肩背跨步而行。女人拉着孩子让出一条路,敬畏地注目我,好似卑微的臣民,假使她因此明白自身的卑微,倒是幢幸事,可惜她的丈夫居然信人一个不信任旁人的女人教育孩子,大约也不算甚么称职的父亲罢。

要说我为何如此笃定,大概是从她神态举止里看出罗宁父母的影子。

你们自然不知,幼年时期母亲对我说的最多一句话是:两个巴掌拍不响,而父亲每每宴请客人,必摆一桌定吃不完的食物,叫我们接下来一个礼拜享受吃剩的菜肴。作为党员,她保守得令人出奇,觉得大家都贫穷的年代最值得怀念,在资本家好不容易开放生产资料的今天,她竟认为那些东西是没用的、毫无意义的。在她看来:电脑是毒品,没甚么东西不能用手记述,手机大约是可口可乐那一档,不会杀人但使你肥胖。待高中毕业,我才真正通过网络这一狭小窗口窥探世界,并对她那一套措辞表示怀疑,例如“酱油吃多脸上留疤”、“火车座位可以随意置换”、“电影院位置任意坐反正我是买了票的”等等。个人认为,她把她父母给予的劣根基因毫不保留的遗传下来。

当然,以上我大体能忍受,毕竟人无完人嘛,可是——

我猜测这位从没交党费的党员是否认真阅读背诵马克思思想,她的言论几乎和招摇撞骗的神棍等同。小时候,她常说:“我走过的桥比你吃过的饭都多”;长大后,面对一个科学主义者向她介绍黑洞火墙理论,“那些毫无意义,我有生之年不可能与这东西产生联系”,便继续低头玩手机,当我继续向她灌输“科学上的事情经常投入上亿,且十几年难产出成果”时,这位向共产主义宣誓的女性语出惊人:“多亏国家没投入很多,现在大家有吃有喝不很好”。

是啊,若一般孩子有这种反进步的母亲,差不多该疯掉咯。

两年前,我还经常和父母通话,直到某天向家里宣称“我准备试试写作”得到“你得了多少钱?没钱你写个什么,哦,你决定了,那继续呗”的回答。我恨透他们,这种女人,应该仍辫子里,教八国联军好好教育,取这种女人的男人,在南京就该被淘汰。他们的语气,好像“你肯定是错的但我支持你等着看笑话”那样,不留痕迹地界定期限、施加压力。

我笔挺地直走,却仿佛驶向过去,许多连自己都不曾意识的回忆,渐渐从神经各个角落渗出,织成果壳,严密地锁闭空间角每一方位。

既然没人听,说什么也无关系罢。

那会儿我是个胖子,多数人厌恶的大胖子,因为某种意义上我成绩很差,却常常同老师和好学生们耍得很好,而且,由上上辈遗传的正直开始在意识深处生根发芽。我讨厌那群慨叹世态炎凉但因此快活的闲人,讨厌各种形式走捷径的窃贼,甚至一度怀疑和父母血缘的真实性——我的父亲是看见别人陷入困境打个哈哈再笑着告诉其他人的小丑、只要取得结果甚至炫耀舞弊过程的懦夫。

自然,我成为极少数几个人。

如果说初中时代尚未形成自主意识,不在意歧视或精神暴力,那么高中时期,这个个体意识、社会意识形成的重要节点,罗宁所受的集体意识遭遇,直接导致后来扭曲意识的形成。

啊哈,按照惯常小说,这种话大抵不能明说,必须借旁人之手烘托,或草蛇灰线,使阅览终了之际恍然大悟,不禁感慨作者情节形象塑造之巧妙。嘛,那样就没意思咯,罗宁是个直肠子,作者亦鄙夷制造垃圾信息般拐弯抹角。

高中的罗宁荒唐地回忆起初中时期,那位长得有点像狼人的美术老师常拿他身材开玩笑,也不算多么劣性,嗯,初中生没有灵魂罢,和“童言无忌”称得上一般真理。譬如:你画的什么东西,胖成球一样然后狠狠踢我一脚云云,接着全班人哄堂大笑。

第三人称形况大抵如此,而当事人却不以为然,因为所有人都这么笑,包括他的朋友。

实际上,十六岁以前,我压感没有朋友和平等的概念,老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能一起念书就是平等,是国家给每一个人的福报”,至于朋友,压根不存在的东西,自然意识不到区别了——自幼被关在果壳中,谁又能想象自由?

罗宁啊,你应虔诚地觉得自己幸运,宽恕上天降临的种种困难,虚心接受挑战,而非不满。世上仅有少部分人活着,追寻本源的存在,他们是“日神”忠实信徒、伟大的逐日者,也许你将成为其中一份子。

有的人背负上一辈的理想,努力活成父母希望的样子;有的人早已成两个顶点间徘徊的行尸走肉,别人笑他们也笑,别人哭他们跟着哭;有的人将一切投入社会,或评职,或考公,他的影子里再无自己身影,隐约可见东拼西凑的裂隙和外人的评语;有的人则压根未诞生于世,追寻别人所追寻的,努力模仿一个个成功案例,他们从未考虑“我是谁”这一问题,对形而上学不屑一顾,肆无忌惮地吸取人生经验,却始终停留在思考的门前,“别人做什么,我们跟着做,就能得到利益”,反正吃螃蟹渣滓总比那些天天问“螃蟹是什么,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疯子要强,同时他们习惯顺手把后者的行为定义成“没有意义”。

“所以,你真翻山越岭,在荒野度过三天两夜?”

“准确地说,二又二分之一日”,今早,罗宁还在虫鸟声萦绕中惊醒,“若全然了解我的心情,你必然会深信不疑。”

桃花运偏在不需要的情形来临,刚踏出村口,十字路口便难住了我。平日习惯用缺德地图,突然身边没手机顿时慌了神儿。这时,有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跃入视野,打扮挺时尚大约从城里来的,多半知晓归路。换三天前罗宁绝不会独身请求独行的姑娘,因为这般效率低下且常引人家怀疑。

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罗宁突破桎梏,踏出勇敢的一步。女孩并未展露戒备,而草草谈论几句,得知对方目的地与自己不过相隔一条泊油马路,更欢心不已。我恳求同行,她随机答应,说自己看望完老祖宗回学校好歹有个伴。她信不过我,但信得过我的学校,好像在那儿念书品德一定达标似的。出于好意,我告诉他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接着三言两语讲述近来所作所为,大肆夸张罪恶,好让她学习那位明智的母亲。

“那样的家庭,挺不容易的,我勉强能够理解”,她犹豫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过天底下大多数人是幸运的,不幸的只是少部分。”

“等于说我成了他们的儿子,反倒喜事一桩咯,指不定另一个时空,罗宁到风气差劲的垃圾学校念书,谈四任女友,第一任堕过两次胎,读完书考公务员、评职称,托人找后门浑浑噩噩混一辈子,甚至攀附权贵,一面靠老丈人提拔,一面学尽油腔滑调,为瓦解社会主义作出微薄的贡献。后人大不记得这位英雄,若记得大约塑一座雕像,和丁义诊之流作伴,受千万人唾沫。”我用长篇大论的自嘲掩饰尴尬。

“可至少你念了大学,不是么?”

“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从不给我买除辅导书外任何读物,即便我已十来岁,急需思想的启蒙,而她,只消见小说,便鄙夷地说‘浪费时间、没用’,甚至文学作品,但凡厚度超一节手指,皆被归为闲书,可那些她鄙夷的东西,所带给我的启发远高于这位党员母亲!我的父亲,没念过什么书,狂妄、自大、好面子,但时常私下满足我的阅读需求——至少得保持对知识的尊敬啊!除却抱怨日子艰苦,她从未给予过我真正有用的教导,反倒徒增压力——你考不好,挨骂挨打,你做不到,挨嬉挨笑,我早受够了!”

“于是你特意选离家远的大学?”

“差不多罢。”

乡村隔几里便是小镇,路牙歪歪扭扭,许些遭泥土侵蚀,水泥路面一眼展望尽然是超重货车遗留的特色痕迹。

我没有任何能作为支付的手段,还不停地朝她抱怨,实在自私,遂止言。

“其实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好心请我瓶水,然后就近寻馆进餐,我无意瞟见支付宝夸张的六位数余额,按理大学生该没这么富裕。“我是独生子女,也是家里唯一一个读大学的。你大概不能理解他们对我的感情”,她的眼神一瞬间投向远方,夹杂着无奈与笑,“他们太爱我了,时时问候,日日关心,搞得像西域公主,出个门阵仗十里。嚯,读一年大学,连男朋友都不敢谈,你说可笑不可笑?”

妈耶,看样子家里有钱又宠溺,难不成罗宁运气这么好,刚出山便遇隐形富婆?唉,可惜我素来身正影直,不肯吃软饭,“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呀。

彼时,年轻的罗宁头一次觉得,有个伴侣,挺好。

然而,直至分别,我们都不知晓彼此的电话、地址和姓名,渐渐地声音也和无数背影混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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