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明君便收拾行李,衣服、书本、计算机,零零种种好几箩筐。他恳求学校领导同家人隐瞒,选择独自承担冲动的惩罚。罗宁未归,天晓得考试紧要关头跑哪儿晃悠,其余两人埋头苦干。说来可笑,自打被开除的消息传开,所谓“朋友”至多浅浅问候两句,再不搭理,明摆试图将自己推出圈外,而一个礼拜前广场的中心还叫明君。
下楼找宿管签字,平日笑呵呵的阿姨一脸淡漠,好像明君从来没住过这儿,好像几天前才帮忙的人情随一纸明文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呵,倒没什么不同,反正初中那会儿一样遭蔑视,大富翁游戏遭遇陷阱重回起点,人生路长着呢。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心情,如今淡然、平静,流言蜚语仿佛被静电屏蔽的场,自己则在金属球的中央。现在,他清晰认识到自己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以及该如何改变它。过去忽视的群体劣根性彻底激发,使每一寸有人的空间布设着密不透风的墙。
其实,不算太糟。
判决书下达的当天,一封神秘信件送达至电子邮箱——他几乎忘记自己还有这玩意儿,若非开除证明材料必须由它赐予自己。发件人似乎很了解明君,先礼节性问候并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接着希望这位不幸的大学生参与到未来科学建设工作。明君起初以为是骗子,后来想想近来没甚么可干,不如去碰碰运气,于是回封邮件,恳请对方阐明工作中心,好让自己权衡,毕竟这个专业没那么强的实用性,可能派不上用场。
回复仅间隔二十分钟,超强的执行能力,明君不禁感慨:这个干啥都要层层汇报的时代,高效率组织实属难得,可能运气不错?
第二封邮件包含两个部分:前者是各种项目的介绍表,后者竟是一张飞往达拉斯的机票。对方干脆地表示,允许明君前来参观,若寻到符合心意的项目可立即签约。项目表内容极为诡异,几乎每一个都与当前研究潮流大相径庭,譬如社会学实验、观测量化修正、社会特征量化,尽是些难出成果募不到资金的活儿。倘使替政府工作倒无所谓即时成效,可项目表明确显示和官方无关,背后仅几个财团支持。
为啥搞这些吃力不讨好的?社会方面啊……莫非……
明君转念一想,当即应允,开开心心耍半天游戏,待次日再拾掇行李。
所以当罗宁闯入告别三天的居室,一眼就看见明君桌子空了大半,行李箱已塞个七七八八。
“这么早走?”
明君一愣,瞬间明白罗宁估计不知晓近日变化,以为自己测完期末提早归家。但亲口说自己坏事儿恐怕全天下没几个做得到,于是按春秋笔法戏谑地戏谑地朝罗宁诉说,好的坏的尽一笑而过。
“哈?你被开除了?”
就离开三天,伪军地盘变国军管,世界大变样啦!
“其实没甚么大不了,太平洋那边还发来邀请函,也算因祸得福罢。”
“他们怎么知道你恢复自由身?”
“这不正说明对方实力吗?海这边一个小小的大学生失手伤人遭责,那边立刻招揽”,他努力表现得无所畏惧,“有个去处总比流浪好。”
“你父母呢?”
“早没联系了。”
明君不禁慨叹,除却学院惯例地询问意见请示父母外,作为全年级成绩数一数二,社团参与无数的好学生,离别之际居然只有一位嘘寒问暖的朋友。
“其实,我也不打算继续了。”
“哈?你又没啥黑历史,何必呢?”
“仅仅出手伤人应该不会退学吧,要我说依你成绩和那家伙先出手打女人的缘由,大抵能蒙混过去,至多一次留校察看”,罗宁环视一圈,那两舍友依旧自顾自地复习,丝毫没插入话题讨论的意思,便递一道眼色,推门而出,后者心领神会也跟着离开了。
“你真不后悔?”
在学校内四处闲逛的这段时间里,我们遇见不少熟人,除却任课老师,大都熟视无睹。而明君,一点儿也不沮丧,东张西盼,望四面风景啧啧称奇,甚至同那位教授相对论的老师热络地讨论学术问题。我猜离别将近,他打心底愿意享受所剩无几的校园时光吧。
“后不后悔又改变不了结果,倒是你,平白无故为何终止?离毕业就一年啊!”
“因为继续学下去同样改变不了结果,有一个你做错事他们会觉得丢自己面子的父母……”话音落地的瞬间,我明白自己失言,“呃……那个……”,已然错过力挽狂澜的时机,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那样的父母,还不如没有。”
“你不知晓亲人疏远的感觉。”他淡淡地答道,语气静如止水,我听出那一腔隐忍的愤怒。
“你也不知晓被当玩具摆弄几十年的感觉!”,理由不占上风,先手总比挨打好,“像狗一样听从命令,做得好是他们教的好,做得不好是我学了坏,稍不满意打、骂!连猪狗都可以凌驾我罗宁之上!你明白吗?我考取大学,可跟他们屁关系没有,却常摆酒桌炫耀!仅仅偶然地稍微切合自然科学,他们便以供我吃穿揽功劳,他们的父亲没有供他们长大?他们的母亲不让他们读书?那个改革开放出成果的年代,眼睛盯着白花花的金子,又抱怨静不下心来思考问题,所以,我凭什么替他们完成梦想?”
我说话期间,他只是聆听,不做评判,相较我的冲动,沉稳的明君仿佛同我拉开一个生肖的年龄。直到我一口气将这些天自省与沉思的埋怨发泄完毕,才微笑着问道:
“可你将来还没有打算,得先养活自己吧?”
多数情形里,倾诉并非传播真理,而是向彼此的耳朵投掷垃圾。
“待会先考完试,然后找找活儿干。”
“喂喂,不要搪塞人生啊!”
正当我思忖去哪儿吃离别饭,明君却突然指远处说:“看那边!”我以为警察寻上门,慌忙将缺德地图搁置一边,眼睛只辨识到一只破碗和一位侧躺的乞丐,不由松一口气。
“很正常嘛。”
城里天桥底一排一排,青平里头一堆一堆,早见怪不怪了。
“谁会来大学城里乞讨啊!”
对噢,那只破碗里浅浅的没几枚硬币,途径的姑娘们小伙子们掩着嘴笑——他们身份几乎远离“肚饿”二字,家里不供给打零工食堂也便宜得很。
于是昂首挺胸走上前去,明君瞪大眼睛,只差嘴上一句“不是吧,你还来真来”,可犹豫半刻,仍紧跟后面。
“老兄,你有手有脚的,挣抱肚子总没难事吧”,翻翻口袋,还有几张红钞,便抽两张递予,“去城里,找个工地,那边建开发区呢,和大学生竞争苦力活儿应该不掉价吧。”
乞丐没有接话,从他小小的眼睛里,我读出一万种惊异,就好像宝玉和宝钗结婚,嫁妆居然是黛玉。趁此期间,凭一只三百度近视的裸眼和一只五十度近视的右眼,我好生打量他举止、着装——确实贫穷,浑身没一片值钱布,鞋子貌似是捡学生军训完的,皮肤明显地布满小康以下死亡以上的褶皱,耳垂红肿,面色黑青,外行人看得出的营养不良,以及小学生也闻得到的腐臭气味。
“您真是好人”,喃喃道,又重复好几遍,“您真是好人……”
非本地口音,我瞬间脑补一部外地人被骗本地传销身份证遗失最后流落街头的故事。
“您可真大方”,明君故意压低声音调侃。
“这钱没那么干净”,我耸耸肩,装作无所谓模样,好不令人生疑。
“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提。”乞丐拿钱自然开心。
明君不晓得哪根筋拧巴,不等我说话,便俯下身,抛一连串八卦新闻检验真实性,诸如学生会长私生活是否如传闻般同时与三女生交往、某某学姐出轨辅导员云云,他奶奶的,这小子平日老实巴交,实际啥花边新闻都知晓啊。
乞丐已抵达大学城三天,前两日在商业街附近兜兜转转,那里的没有多少富余的人,大家都奔着钱,谁还留心一位匆匆过客?他说,一位卖艺的同行者,擅吹笛,其音时而绵软如羊毛,时而透彻如翡翠,时而温润如白玉,颇有一曲尽终生之意。前些天,同行者没来由地告诉他,那些听众来来往往,实则没多少通识乐理。自己这些年所创作乐曲,就等某一天能在剧院供人赏析。
“后来呢?他没跟你一齐?”
“传言他并非穷困,只是生性流浪,一面祈祷,一面收集灵感创作,祈盼某天撰写出千古流传的作品。分别之际,他说‘既然没有剧院,没有听众,到监狱也是个不错选择,至少大家都很闲’,如今想来大约在局子里罢。”
下等人自有下等人好处,夜里没光看不见,一切尽收眼底。
“所以,那个传闻是真的?”
“如果您描述准确,那位戴眼镜留着平头的瘦长小哥确实和两位不同女性进入宾馆,就这三天内,我亲眼目睹,敢打包票。”至于其它的,乞丐表示大学城附近拾荒者甚少,流言多少掺假,最好别信。
明君为什么要问这些?同我们没甚么交集吧。
唔……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余光扫过一个可疑的身影,天哪,又在自闭人格表象的时刻相遇熟识的女生?明君注意力紧跟着转移至身后,乞丐顺势溜走,有种遭骗的感觉……
“张小姐,好久不见。”
我寻思莉子和明君应当不认识,由我当中间人相互引荐较为合适,谁知这家伙提先一步打招呼,难道错过甚么不得了的事?
莉子倒没理会明君的绅士风度,不满地朝我嚷道:“亲爱的罗宁同学,你真以为还有乞丐不是骗子?还是已经富有到几百块随便一扔?”
“管他是不是骗子,花几百打发时间俺乐意。”
嘿,话题终结者罗宁现身辣!
此刻,高情商学者明君适时来打圆场,“罗宁刚回,正值心境变化、逻辑不清。恰好我准备离开,便一齐出来走走,何必疾言厉色?”
于是话题变成明君的未来以及当下的一顿饭。
“等等,哪天警察上门咋回事?”话题激活者莉子出现啦!
“哦,确有此事,这几天忙于笔录和手续办理,差点忘了。”明君附和道。
我便将三天两夜的前因后果略微述说,这会儿,该明君傻眼了。
“哈?竟然没事?莫非警察特意前来背后大有阴谋?”
“不至于,也许被害人特意请求撤回罢。”小姑娘很快给出一种解释,“但如果我没记错嗷,立案后个人是无法撤销的。”
“随他去呗,就问有什么影响!”话题终结技能:结果论。发动!说实在受不受惩罚如今难以左右我未来的决策,不必浪费时间,明君的人生大事才是首位。
直到多年以后,翠湖的海鸥布满滇池表面,罗宁才经由某种隐秘途径得知叶一冯所计划的一切,虽然在他计划的同时,另一个计划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