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人生啊!出生农民家庭,在家乡私塾念书,考取艺术学院失败,却被师范学院录取。闲暇之余在图书馆谋一份管理工作,并凭借个人兴趣成为医学院一员。然而图书馆拖欠工资,只得加入讨薪大队。幸而父母偶遇贵人,待毕业之际,给予一笔小钱,便买辆摩托和挚友环游全国。旅行途中见人民疾苦官无青天,愤然投身革命,酒馆慷慨演说……
人生啊,就是一个叠buff的游戏,你们失败,因为经历远远不够充裕!你们当然会找借口,社会的风气,政治的打压亦或莫名的敌对。外界的确影响着你们,踏入监狱或失业赋闲,可你们看见那些油嘴滑舌欺上瞒下者过得很好不觉得是一种耻辱吗?身为人民却不抗争,纵容他们和得利者联合起来嘲笑,又接连着压迫,你们的骨气呢?
现在,我只瞧见一群懦夫怨天尤人,用屎一样的苦瓜脸博取怜悯,他们排挤你,因为你们的过去,那么联合起来啊,所有被社会排挤的联合起来啊!没那个能力就夹着尾巴做狗!”
讲台前的男人挥舞着双手,威严地注视众人。台下坐着的大抵是几年前的名人:偷电瓶车入狱、挪用公款打赏女主播、抢劫犯、**犯……鱼龙混杂,非奸即盗。时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那会儿他们入了狱,如今重归社会屡遭排挤。
男人的演说很快调动同学们的情绪,有的怒发冲冠,直站起怒斥那些无视自己改邪归正的混蛋,有的握紧双拳,联络一切可信任关系,准备成立属于他们的协会,更有甚者表示自己心灰意冷,誓言要那群目中无人的既得利益者好看。
周陵安的做法当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一个小时前人力资源委员会传来消息,某外国公司确定在边疆建一座研究基地,急需一批工人,希望他能说服些人手。这群刚出狱的虽说人品有待商榷,也大都没念什么书,却各有各的土本事,况且那地方呆久了,出来做苦力也能习惯,简直天作之合。
因此,尽管良心有些过不去,他依然付诸行动:激起牢犯内心的敌视国家情绪,再用外国公司引诱。
到底是越无知的越容易鼓动,轻轻松松便上了钩。这不禁令周陵安想起那群风水专家和周易忠实信徒:
贫瘠的知识空虚到迫使一点可怜的内证逻辑以向天下人昭示自己伟大;混乱的思想千疮百孔,抛却方法论只身投入不能证伪的结果,只因无法理解物理学、数学和哲学的高深。
当然咯,名牌大学毕业,数学系出身,又通晓物理思想的周陵安有时也会拿那些玩意儿骗骗需要“知识”伪装自己的废物。他清楚得很:非得谈论古中国的厉害,也就道德经勉强拿得上台面罢了。
不一会儿,受煽动的待业学员们纷纷表示珍重前往疆域干活的工作,周陵安看着他们签字、盖章,稍稍松了口气,但脑子里回荡着不久后的事情。
职业工作分配人不仅面向无法融入社会的人群,待业大学生和工作中受挫或迷茫者同样是他的工作对象。前者和后者往往只需引导和鼓舞,可中间那一批极难应付——知识所给予的世界观,是数千年来传统文化所不能容忍的。
曾经有马克思主义学院毕业生愤世嫉俗,毅然替农民上访,终一去无回、杳无音讯;哲学系满绩点的天才拒绝一切邀请,一心向佛,他百般劝阻无果;又有数学系研究生,见国内研究风气浮躁,各种关系抄袭屡见不鲜,便连夜收拾细软骑青牛西出函谷关而去。
民间常言:知识越多越反动。倘使以宏观角度观测,政府本就是某一时空的暂时性产物,读书人多多少少有点理想主义情怀,对政治感到恶心便再正常不过了。
为此,周陵安化大气力研究心理,却始终不得要领。他将卧室、书房摆满了荣格和佛洛依德的著作,彻夜研究,连厕所都画满关于勒庞研究的笔记,可没有一本公认的著作能改变那些本应为社会服务的知识分子,彻夜的失眠和焦虑不断冲击着心智,直到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他成为她活着的最后见证人……
和周陵安的第二次会面出奇的顺利,半路再未突兀出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杀手,也没有见到身为警察卷进势力斗争的周安陵。
第一次见到周陵安,便觉得这人出离地沉稳——靠谱的成功中年男性,永远猜不透那张嘴背后的意思,依我二十一年的人生经历,大约是百年难遇的传销天才。这次我没有带助手前来,凝雪的小姨,也是目前的实际监护人,不知为何非得勒令她赶紧回家,仿佛边城爆发T病毒,就凝雪一个未变丧尸似的。多次交涉无果,我也没特意阻拦,毕竟人家家事我一外人不方便插手。
会面的理由比较简单:罗宁同学近日厌学,稍有自杀倾向,学校心理辅导中心老师表示无能为力。当然,邮件是以凝雪的名义发送,我只需扮演一个堕落的小角色即可。
“罗宁——对吧?你的情况我了解,简言之就是郁郁不得志是么?”
“哪有,如果你行走在一条独木桥之上,也会感到悲伤。”
周陵安随即在笔记本扉页涂涂画画,我有些紧张,生怕措辞不雅,受人蔑视,虽说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且已经习以为常。
“依照学校心理辅导老师的结果,似乎理论满足不了你旺盛的求知欲呀。”
“是的,我想知道社会如何运作,它的本质规律如何。我们素来接受表象的规律,却从未接近他的真相,您知道,我们是生物体、自然界的一部分,那么世间任何由生物体组成的社会必然经由严格数学逻辑的检验。这就是我的追求,朝向本质的追求!”
“接着你绝望的发现自己并不能参与其中,于是郁郁寡欢?”
“是的。”
我现场编的。
“我倒有过同样的经历”,他折好衣领,双眼朦胧,沉浸在无止境的回忆里。“当年留学回乡,一身本事无处施展,鄙人专精数学,国家要干实事的人才,不需要空谈的理论家,找工作又屡屡碰壁,一时间很是消沉。”
“的确,这年头搞数学的除了做研究当教师,便无容身之处了。”
“因此消沉多年,酗过酒,抽过大烟,整日神不神鬼不鬼的,很久才慢慢走出来。后来考了律师证,当私人律师也觉得无趣,干脆一条心抛却过去,重新学习,干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
呼——我不禁松了口气,他大概早淡忘八年前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忽略,仿佛那个女孩从未降临于世,仿佛一个顶天立地男人的消沉如戏言般轻浮。
“是啊,如果有一个女孩轻生,而我是她活着的最后见证人,大约也会消沉吧。”
我原以为他会展现震惊或勃然大怒的表情,可最终仅仅沉默数秒。
“喝不喝酒?”
这是他缓和气氛的第一句话,倒令我迟疑许久。
“喝酒?”
“没错,你想问这些问题的话,就喝一杯去。”
不等我应允,他便干净利索地延后诸事,将办公室内杂物一并整理干净,颇有军人似作风。这时,楼下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男人的浑厚和女人的尖啸交织成不堪入耳的杂音,但凡边城呆过的人,大抵能辨认穿插期间的当地特色问候语。
“下层租给了一个画家,时而一年半载无人欣赏,故拿作品抵租金,收租的肯定不愿接受这种随时可能一文不值的破烂玩意儿,所以——今年已经有过一次了罢”,他抱歉地对我笑道,随即行消防通道赶制事发地点。当我走完阶梯末级时,已见他调解完两边矛盾,承诺用自己的钱帮画家垫付,后者下个月再还不吃,作为抵押他可以任选一副画。作为局外人,我自然好奇慷慨的理由,而他笑了笑,只说人各有时运,帮人一把没多大坏处。
若非有求于人,我大抵不愿去酒吧之流,况且不久前病毒流言漫天飞,虽说边城远离各种形式的中心,即便T病毒爆发大约也是终末蔓延至的,但凡事小心为上,我从裤兜里掏出两口罩递给他一份。那会儿小小的发热病尚未演变成瘟疫,街边酒吧每晚灯火通明。这次见面本就在傍晚,算算也到了营业的时间。
周陵安一进门,就要了间包厢和两瓶杜松子酒,轻车熟路的模样着实不像一位体面的职业分配人。他和老板娘似乎很熟,后者亲切地叫他“周哥”,便引我二人朝里走去。
十来平米的包间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味儿,周陵安所在的办公大楼共十七层,办公室位于第八层,会面前我走的消防通道,有幸在第七层闻到相同的气味。
“周先生喜欢薰衣草?”我试探性地问道。
“不,我是个念旧的人,她喜欢薰衣草的香水。”
我素来不喝酒,面对刺鼻的酒精味儿束手无策,所以谈话很快陷入僵局,周陵安眯着眼一杯又一杯饮尽,又让衣着暴露的服务员小姐去隔壁叫几份烧烤。多年的文学素养居然在此时发挥意想不到的功效。我不清楚杜松子酒琴酒这些玩意儿的故事,但提起杜松子酒,定脱不开欧洲那块地儿的历史。于是我从神圣罗马帝国与维也纳条约入手,由此展开了话题。
“你居然知道这些”,他有些惊讶,“现在的大学生很少喜欢欧陆的历史了,况且连本国历史都了解不甚明白。”
“我喜欢战争,而您喜欢酒。”
接下来的故事发展便不受我掌控了,因为天晓得我们是怎么从威廉三世谈论到普鲁士的历史,再延伸至德意志第二帝国和慕尼黑协议,最终绕一老圈回到事件的主题。
“好久没聊得来的人啦……上一个能畅谈而不惹人厌的家伙还得八年前呢”,赤红渐渐涌上脖子,我寻思他喝高指不定说话真真假假,当然,也有极大概率一吐为快,便追问道:“最后一次见面起了矛盾?”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种感情问题啦,你知道嘛,虚无主义者总是自杀。”
“略有耳闻。”
倘使虚无主义者总是自杀,且常人畏惧死亡,那么久而久之,世上将没有虚无主义者,这是悖论,可前提条件是确信无误的。
“那天离她寻求我帮助已过整整三个月,一直以来,我一直认为这位可爱谦逊的姑娘仅仅患有轻度抑郁,教她去正规诊所开点药,四处旅游散散心就好,可至始至终没个结果。那边的医生说是心病”,眼见他醉意上头,我赶尽拿瓶汽水供他提神,生怕聊一半没个下文。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百般追问,她却说年代久远,早记不大清……后来如你所闻,我和她最后的见面是黄昏时分,十七点半左右。次日,便有警察找我,说她从居民楼顶纵身一跃。你既然问我这么多,那我反过来问你一句,你和她什么关系,为什么突然提及往事?”
面对周陵安的质问,我想了想,干脆隐瞒内网的事情,其余的真真假假掩饰过去,就说是一个叫张河的男人托我调查有关方面的问题。
“那个混蛋,当初我拿一百万推脱搞不定,现在又派别人过来,侮辱我吗?”
他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之外,没想这两人居然认识。
“你认得张河?”
“十几年前就认识了,如果他肯调查,想必分分钟搞定。”
“他是个天才。”
“对,他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全能的一位。”
至此,被摆一道的感觉彻底萦绕脑海里,那家伙说什么“他调查这件案子再契合不过了”,一旁邑仁也跟着附和,如今细想,二人不过一丘之貉。所幸周陵安没有为难我,顺带把这些年整理并寄存在这家酒吧的资料给了我一份复印件。有一说一,私人办事儿果真比公家上心,尤其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公事公办就走个过场,资料一收集定个自杀了事儿,内网给出的东西好歹指出疑点,那些没受到重视的恐怕一辈子也不得沉冤昭雪。
走出酒馆后,我向张河确认了周的说辞,他表示的确从小认识,但我适合调查此事毋庸置疑。至于缘由,直到数月后我才全然理清其间脉络,此处便留一伏笔供大家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