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李国良见故事戛然而止,忍不住问道:“校长你是怎么来这里的?”李校长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也好像什么也没看,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山脚的村庄、村外的山、山外的不知名的东西。他的左边是挺拔的没有名字的树,那是李国良在山上捡回来的树苗,在院子里亭亭如盖了。李校长摇头叹息,他的嘴里流出月光,“世事无常罢了。”
李校长离开了,踏着苍凉月光下了山,他的身子拉挎着,影子弯曲着,像是骆驼一样。李国良端着空碗,提着剩下的半瓶酒,目送校长离开。校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没有告诉自己为什么兜兜转转之后来到这个闭塞山村,没有告诉自己为什么今晚想到要喝酒。
之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见到校长,听人说是离开了村子,大概是去大城市了吧。奇怪的是,在校长离开后不久,村子里偶尔会来一些奇怪的人,他们虽然穿着与自己无异的粗布麻衣,脸上和自己一样满是尘垢,双手也是粗糙乌黑,但是他们仿佛有一种优越感,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那些人趾高气扬地来村里“收贡”,说是给皇帝的。他们来的时候拿着粗大的木棒,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吓人的紧,李国良虽是知道皇帝已经死了,但还是交了粮食。皇帝是虚的,木棍是实的。
又过了不久,李校长回来了。那日李国良还在地里种田,突然听到有人唤他,那声音他很熟悉,循着声音看去是李校长。他赶紧放下锄头,拉着李校长坐到树荫底下,两人一人一碗砖茶水喝了起来。
“校长你去哪了,这么些天见不到你人?”刚喝下一碗苦水他便这样问到,他期待对方给他讲述在大城市的趣闻,一辈子生活在闭塞小村,他对外面的向往是无穷大的,好比久旱的青苗期待大雨。
只可惜校长并没有带来什么趣闻,只有一句“我去追寻自我了。”来搪塞过去。校长说他半辈子里都没有活出自己,都不像个人样,如今日薄西山他不想继续如此。他讲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很多优美的词句,可是每当李国良问起如何追寻的时候他就支支吾吾,看来是不想与人分享的秘密。
两个人在树下聊了很久,直到天上的太阳落入后山才借着斜阳告别。回到家后,李国良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墩子上眺望远山,阳光逐渐黯然,夜色席卷而来,星星零零散散地钻出天幕。他的脑子里回放着校长离开时说的话,“国良啊,你和我一样,没有做过自己,你的生活是一场悲剧。这个悲剧不是说什么身世悲惨,这个悲剧是你没有活出自己。“
校长已经去活出自己了,尽管不知道那条路是什么样子,但是看他气色红润的样子大概是没什么不好的。
那自己呢?他活在这个山村,依然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他们背后的议论,也学会了如何无视,所以自己还有什么不能如愿的呢?
又过了半个月,又有几个陌生脸孔进了村,他们穿着随意,但是干净整洁,脸上也没有尘垢。他们挨家挨户的敲门,询问着什么,村里的大人都被他们问话了。
李国良被问话的时候,太阳高挂头顶,那时候他正在挖地,年轻男人拿着小本子走过来。他看着年轻男人脸上的汗水,便放下锄头叫那人一起去树荫下,再喝碗粗茶淡水。男人放下碗长须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张明旭,是县公安局的,来调查点事情。“一边说着,他一边拿出证件证明自己的身份。”你也别紧张,对你们什么影响的,只管老实跟我们说就是了。“
李国良点点头,一脸茫然。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追寻自我的李校长,总觉得这些事情和校长有关系。
“最近有没有在村子里看到奇怪的人?”
李国良一拍脑门儿,“之前有队人拿着棍子说是要收贡,不给就打人。”
张明旭似乎已经听惯了这句话一样,只是抬抬眼皮,专心地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还有吗?”
李国良摇摇头,“那些人隔三岔五来一趟,别的就没啥了。”
道了声打扰了之后,张明旭合上本子就离开了。
李国良看着警察门离开的背影,开始为校长担心了,虽然不知道校长到底做了什么,但是总归是不希望他被抓住。
只是天不随人愿,很快就传来了警察击溃犯罪组织的消息。李国良从村名的闲言碎语里听到了校长的名字,也大概知道了这些故事。校长离开村子后在周围四处诓骗,说自己是唐朝皇室的后人、天命之子,天命所归他将复兴王室。他对那些人说他想要重建王朝但是缺少帮助,需要一些得力干将,校长本就是十里八乡的知名的风水先生,再加上一嘴的忽悠话,渐渐地就有人加入了。于是他在一座山上的废旧寺院建立了后唐王朝,那十余人成了开国英雄,后来他们越做越大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看着人头攒动的寺院,校长知道时机到了,他开始叫人们兴土木,建皇宫,说是皇家必须有皇家的威严。那些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所有人都活在了春秋大梦里。只是在皇宫落成的当晚,警察破门而入,把他们一一逮捕。李国良相信那些所谓的开国英雄们都活在春秋大梦里,但是校长一定是清醒。校长知道他的结局,也不会惊讶,也不会诧异,他只是想要做这么一件事罢了。
李国良特地找了一天去县里看望校长,他在玻璃外头,校长在玻璃里头。校长温和地看着自己,仿佛两人正坐在学校的书房一样,他感觉校长的肩膀更挺拔了,似乎一直压着他的东西没了。
“校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校长微微笑着,说:“我说了,我再活出自己。”
“你说的自我是这监狱吗?”
校长摇摇头。
李国良疑惑了,“那是什么?”
“尊严。”校长如是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平反后会来这个山村吗?你现在还想知道吗,那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
李国良点点头。
绿皮卡车来的时候刚好是夏末,秋风才刚开始在田野上起舞,满地散落的深绿了无生气,只有田间的麦子迎风飘飘。李强国再次登上这辆卡车,向来是那样蜷缩在一角,卡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李强国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卡车让他有一种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劳改的错觉。
十七天风雨兼程,终于回到了家乡。他在车上看到了许多来接送的人,茫茫人海,却看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下了车,独自穿过拥挤的人群,耳边的欢笑声和哭泣声不绝于耳,慢慢靠近,再慢慢远离。李强国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以前的学校,校门紧锁着,锈迹斑驳,墙上长满了常青藤,青苔钻出砖缝。他再也听不到别人尊敬的称呼他校长了,再也听不见悠扬的上课铃了。他抚摸着铁门,沉默着,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却不带半点温热,恰似难念埋葬战友的夕阳。
李强国松开了手,离开了学校,他循着记忆走向以前的家,当太阳西沉,阳光由灿烂金黄变为深沉橘红时,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四合院,只是紧闭的木门里传来了女人的笑声、孩童的笑声还有男人的说话声。那些声音他都很忙陌生,那是他不认识的声音。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讪讪笑着。
好在国家还念着他们,为他们安排住处和工作。李强国得到了一份在学校食堂打杂的工作,可以住在学校外面的职工宿舍。那宿舍只有一个房间,一眼便能全部看完,李强国看着空荡荡的床板,只感觉比牛棚木屋舒服多了,他直接爬到木板上沉沉睡去。
他成为了食堂的杂役,没有人会去记得他的名字,大家和和气气,称呼他为老李。他整天低头哈腰,笑嘻嘻的,也没有人会跟他问好了。在他洗菜剥蒜的时候,他看着扔掉的坏的菜叶和剥下的蒜皮,他和这些东西一样已经被人遗忘在时间里。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大革命开始时的率皮卡车上、死在春天的瘟疫的牛棚里、死在山村边陲的田间泥地里。
就这么过了三年,李强国整日不言不语,他的嘴巴好像是个摆设一样。除了工作,他也会去淘些旧书,大革命毁掉了很多书籍,可还是有漏网之鱼,李强国把平日里省下来的钱全部拿去寻找这些漏网之鱼了。那些文字、那些光怪陆离在他眼里比眼前的世界更加温柔。他在煎熬,他在求生,许多夜里他都想要了结,只是少了夺取性命的勇气。很多个夜晚,他都会抱着旧书哭泣。
好在老天爷也不是冷酷无情的,还是带有些许温度,国家突然开始搞文化建设,邀请知识分子下乡助教。李强国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他立马报名参加,审核人虽然心有顾忌,但还是给他名额了。终于他又登上了绿皮车,这次车轮滚滚离开,奔向一个希望之地。
李国良离开监狱,树荫下阳光细碎,秋天的风温柔清冷。
他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没人知道他的姓名。
他的生活象一个笑话,满是屈辱的笑话。
一阵风吹过,灰尘借势扑面而来,李国良呛了满嘴,呛走了他的思绪